一
3年前一个明煦的午后，我被小佳牵着第一次去了他空无一人的家里。夏日的阳光慵懒地散落在水泥地面和住宅楼旁的草坪上，沁出的暖融融的微妙气息似有似无地萦绕着年轻的恋人，让人不着边际地想到各种甜美禁忌的可能。我努力安抚着加速的心跳随他进了卧室，依着他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低头抚平裙摆。
这时他像任何一个无可救药的宅男一样，兴奋地冲到桌前打开电脑：“给你介绍个特别棒的游戏！”
小佳这个昵称就来自于那天他给我展示的角色。“这名字是你取的啊？”我一脸黑线地望着那个蠢到极点的角色名，憋了好久才凑出一句话。他尴尬地连忙退出了那个穿着臃肿板甲背着大锤子跳舞的光头人类男，说：“这是小号！名字是乱取的……只是这个角色装备比较帅啦。”可惜为时已晚，从此我就用从他那蠢到极点的小号角色名里挑出的字来称呼他了。虽然那个号他后来再也没上过，但今后若是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恐怕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还是那个光头人类男的舞姿吧。
其实以前我就玩过魔兽，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几天后我终于对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催促我陪他玩无可奈何了，只好把我的牧师号发给他看。他半天没回话，然后乖乖地把大号转来了我的服务器。
二
时光悠悠地飞到了毕业，有过争吵，有过眼泪，却未曾怀疑过对彼此的挚爱。和3年前那个怦然心动的午后相比，唯一的不同恐怕只有他同时还是个叫镜影魑痕的盗贼，正如我还是个叫逝落尘梦的牧师。我喜欢副本，而他喜欢竞技场；他迁就着我去开荒一个又一个靠尝试次数堆过去的枯燥乏味的boss，我也顺着他一起去杀各种各样原本无心杀的人。有时候我对千篇一律的贼牧内战套路实在心烦，便关掉路由器技术性掉线，握着手机等他大惊小怪的电话打来。这样偶尔的厌倦情绪，令我在毕业后由他陪着去机场，第一次面对切实的离别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消极预感。
然而我却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让我措手不及。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挺过接到电话后的那一夜，以及第二天飞往北京短短2小时却犹如煎熬数年的旅程。一路上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像个神经质而又暴躁的孩子一样，诅咒着乘坐的车，快一些，再快一些，甚至——把我也一起撞死或许会更轻松。终于我来到他毫无知觉的身旁，木然地听着医生述说现在的情形。双臂及双手粉碎性骨折，神经严重受损。左腿大面积坏死，面临截肢。视网膜脱落，视神经受损。重度脑震荡。
“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他是否还醒得过来。”医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上门离开了病房。白大褂上来苏水的味道渐渐消失，如同我慢慢黯淡掉的希望。
最后他还是醒过来了，保住了左手。他的第一句话是想看看空荡荡的左腿是什么样子，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第二句话是我想玩魔兽。我握着他的左手，没有哭，虽然他看不见。
出院之前的日子里，他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我早点离开他，彻底忘掉曾经的一切。最后我答应了他，毕竟我只是个屈从于现实的卑微人类，没有勇气把这样的一个人带回家中，跟他过一辈子。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的是他的一句话：“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不管为你还是为我。让你离开是我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求你成全我最后这一点男人的自尊吧。”我所有可能的回答被噎回喉咙里，再找不出一句话去反驳。
三
但无论如何，我还要陪他最后做一件事。他出院的那天，阳光就像3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煦暖。我搀着他已经无法动弹的右臂走在街上，他的左臂拄着单拐，过往的行人顺着拐杖看到他空荡的裤腿和灰暗的双眼，再看到挽着他紧紧依靠在一起的我。那些眼神里有讶异，有感动，有赞许。总之都是我不配得到的评价。
那天的那一条路好长好长。我挽着他就像走过我们曾经的每一秒，一点点捡起遗落的感动和情境，拼凑成完整的、我想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彼此的记忆。
终于走到了原点。我把他牵回他的房间，扶到桌子前坐下，帮他打开电脑，自己坐到另一台电脑前。
“盗贼现在很强，再陪我打一会儿竞技场吧。”我打开魔兽世界，帮他登陆了他的账号——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我修改了哪些文件。
“再强也跟我没有关系了。”他摸索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脑桌笑道，“明天的机票买好了吧？”
“买好了，放心吧。”我拉着他的左手放在键盘上，“已经帮你把宏做好了，Q是毁伤，E是暗影步，R是复原，F是肾击，都是打框体1的。剩下就交给我吧！”
“谢谢你愿意陪我输。”我第一次看见他空洞的双眼盈起了若隐若现的泪水。
“不许哭！相信自己，能赢的！”我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按下了排队键。
小佳在我的指示下向前走，向右走，再向前走，按下了E键。熟悉的暗影步的呼啸声响起，他知道自己和敌人已经近在咫尺。我凝望着他的脸庞，那灰暗的眼睛似乎第一次带上了笑容。两次匕首的刺击声后，他按下了F，一声钝响，脆弱的敌人被定在了原地。盗贼的节奏对于小佳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就算不依赖双眼，他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集火你了，保持身上的恢复！”小佳迅速地按了两下Q，然后按下了R，一切就像他还健康的时候一样。“他死了！我们赢了！”我看着地上敌人的尸体，开心地抱住了小佳。他惊愕得目瞪口呆，然而又切切实实听到了对方倒地的声音，和另一个对手失望地退出、结算面板弹出的音效。
从午后一直玩到凌晨，披荆斩棘地战胜了一对又一对敌人，小佳整个人的状态和信心似乎已经开始慢慢恢复，越来越和以前的他别无二致。我看着屏幕中他按下Q时从刀锋中溢出的冰霜之气，按下E时敌人被黑暗的力量从远处拉到身旁的果决，和按下F时敌人绝望地在空中翻滚挣扎却动弹不得的样子，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雨佳金 等级100 人类 死亡骑士 已经下线。
我吃力地把带着满足笑容沉沉睡去的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告别了他的父亲，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我并没有将那几个修改过的音频文件恢复原状，又教给他父亲如何帮他登陆游戏、开排竞技场练习赛。以后的路，希望你好好走，希望你的盗贼能永远带给你自信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