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神不可动摇的决心面前,白骨飞龙孱弱的本质随即暴露了出来。我情急之下迸发的召唤骷髅的“本能”,还不足够自如地操纵那些庞然大物的身躯。那些血淋淋的骨架子是吓人的,但事实上它们根本没有起码的战斗能力……
瞬息之间,勃朗希德已经单枪匹马穿过了白骨飞龙的挡墙,袭近海莉的身畔。
“海莉……”我看见军神的银戟尖上闪动的寒光,我和阮达尔都想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但是,我们太远了……
我只见那一道寒光闪过!一缕人类血液里特有的芳香依稀飘来,刺激着我早已堕落的嗅觉。在飞龙肮脏、浓重的血腥味里,这股芳香让我肝胆尽裂……
军神的战马一声长嘶!那是他杀得性起的坐骑被猛然勒止而爆发的愤怒。军神的银戟已经抽回,那闪亮的戟尖上已分明地染上了几点血花。
“你果然宁死也要阻止我啊……”勃朗希德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
棕袍的米兰达,再一次现身在勃朗希德和昏迷的海莉之间,刚才军神疾驰的战马超过了她,但这个魔法高强的巫女,再一次用瞬间移动护住了海莉。
可是赤手空拳的米兰达,又是凭什么挡住了勃朗希德刚才致命的一戟的呢?
“身为万人景仰的‘军神’,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女孩这样下手!”米兰达大声地质问着,她的声音也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动不已。
“退开吧,米兰达。”勃朗希德叹了口气,“你已经受伤了……下一次攻击,我的戟就收不回来了……”
“军神已经变了,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地无耻。”米兰达冷冷道,“除非你死或者我亡!我绝不会让这个无辜的孩子被你伤害!”
“你不需要用话激我……”勃朗希德懊恼地说道,“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她是这场战祸的根源……”
勃朗希德的银戟重新作势挥起,然而米兰达寸步不移!“我看过你刚才的战斗表现,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必杀之心……”她声音坚定地张开了双臂,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舒展的衣袍上点缀着新鲜的血迹……“神圣庇护”的眩目光华,再一次把她身后的海莉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起来。然而,米兰达自己并没有退入光华之内!
“勃朗希德,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而让你愤怒的黑魔法,同沃荑公主毫无关系。”米兰达平静地说道,“公主和你一样,曾经是‘他’的学生。你不会不了解,做‘他’的弟子需要遵守怎样的规条……”
“如果你一口咬定穆西亚人在滥用黑魔法,那么请直接冲我来好啦,”米兰达朗声道,“别忘了我是巫女米兰达,勒穆利亚唯一兼通光明魔法和黑魔法的巫女米兰达!”
“刚才使用堕落的死亡魔法的人,终究还是你本人吗……”不仅仅是声音,勃朗希德的整个身躯都在激动中颤抖着,“几十年了,你还是走了这一步……为了这场争霸的胜利,你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原本想用一种尽量和平的方式了结这一切的……”军神的目光投向海莉,他的神情里似乎略带歉疚,“不过看来事到如今,我们谁也不能后退一步了……”
“停手!军神,等一下……”我终于还是抢上前去,在米兰达和勃朗希德准备最后火拼的时候。我的心是纷乱的,我看不清她和他之间到底有多少渊源和恩怨,我也说不准半死不活、患得患失的自己,在这场本来与我毫不相干的争霸战争中,该当找一个怎样的立场……但我很清楚,勃朗希德的愤怒因我而起。
此刻,那些缺乏足够活力的白骨飞龙仍然在穆西亚人和飞龙军团之间漫无目的地彷徨着,让勒穆利亚的军队畏缩的,其实并不是它们的实力,而是它们造成的可怕景象……此刻,我根本没有能力驱役这些诡异的大家伙攻击孤身侵入的勃朗希德,而勃朗希德也没有命令他惊魂甫定的部下和飞龙进攻那个骤然出现的白骨方阵。我知道,只要这个军神下定决心,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对抗残存下来的所有穆西亚人。我已经见识到他的厉害,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上了前去。我不能一声不吭地闪在一边,而让米兰达代我承受军神的怒火。——沼泽世界的这两个伟大人物之间,似乎存在着深深的误会——我不知道,这误会真地已经不可能挽回了么……
“你的对手是我。”我提起剑,用一种近乎傲慢的语气面对着军神,“让你的军队颤抖的人,不是米兰达,而是我。”
“你——?”勃朗希德的语气里充满了诧异,“你是说,操纵尸骨的黑魔法师,是你——?”军神掉转银戟,直指向我的面门:“你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叫兰若。”我扬起头,深吸了口气。
我已经很累了,但这一刻,我握剑的手仍然很稳定。
“兰若?……在这个世界上,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象这样的一个名字……”勃朗希德沉吟道。
是的,我原本不在这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你是说——沼泽外面的世界?!”勃朗希德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军神这突然而又莫名的激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可不知道,我的那个世界,是在沼泽的“外面”还是里面,前面还是后面……我无法描述那种穿梭空间位面的特殊感受。骤然之间,便有一种力量把我从那昔日的矛盾漩涡里夺了过来,然后遗弃在这片浩瀚无边的沼泽世界里——一切仿佛都太过偶然……
“无论如何,你的出现再一次印证了我原来的想法……”勃朗希德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这个世界并不是孤立的,会有不速之客不时闯进来!……几十年前,那些黑色的敌人给勒穆利亚带来了死亡的恐怖——没想到,几十年后,会在你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让我们重温了那种来自死亡的邪恶力量……”
“黑色的敌人”?勃朗希德指的是什么?我暗暗吃惊。
“不把这股力量彻底消除,勒穆利亚就永远没有安宁!”军神大喝一声,手中的戟如同山岳一般向我压了过来。
我硬着头皮举剑相迎,在方才军神和米兰达纠缠的当口,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护身咒语都加持在身上,但那雷霆一击,仍然击破了我的防御——什么魔法都没有用,什么招式都没有用,一股剧烈的震荡掠过我的全身,我不愿再度屈辱地弃剑躲闪,但我立刻发现自己这样逞强是多么的错误……我的手仍然控着剑,但我的心已经控不住我的手。手臂上传来的,不再是痛,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麻痹。我感到嗓子眼底下涌起一丝甜味,此刻我的胸臆间有如沸水翻滚,受伤的腿痛得我半跪下来……我再支撑不起臂膀,只能让剑尖顺着手臂垂落到地面。
“剑不错,剑法也不错,但你力道实在太弱!”勃朗希德的银戟,就闪烁在我的眼前。“你还不足为害,但我不会等你把黑魔法炼成来害人的!”
军神的戟在缓缓地递向我的咽喉,我的抵抗力已经被粉碎,这个蜥蜴人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还是想延长我死前的恐惧?
不,我的心念一闪。
他是在试探米兰达,他想看看米兰达会不会继续回护我,回护一个使用死亡魔法的来历不明的人……
勃朗希德的外表虽然顽固而坚定,但我仿佛能体会到他的内心涌动着某种矛盾不安。事实上,他一定也在踌躇着,犹豫着,他需要别人的行动,帮助自己下定决心……如果米兰达真的出手,如果米兰达真的象救海莉那样舍身救我,军神又会怎么做?
他是不是就可以放下最后的顾忌和牵挂,毫不迟疑地给穆西亚人最后毁灭性的一击?
不,米兰达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回护已经够多,方才她不顾勃朗希德的误会,也没有向他说明召唤白骨飞龙的人究竟是谁,这样做,其实已经有为我而损害穆西亚人的危险……
海莉和米兰达,虽然只是邂逅相识,但她们值得我付出最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性命,这就够了。勃朗希德的戟刺向我咽喉的这一刻,我感到的竟然是轻松和安宁:我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但我毕竟没有在陌生人当中死去。
这个世界没有不死族的王国,那末,我的灵魂在死后应该能够安息,至少不必担心它被恶魔夺走了……
不知觉间,我已经闭上了眼睛——可勃朗希德的戟刺得再慢,那一刻也未免太长了——我还没有死,这怎么可能?
我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竟然不是勃朗希德锐利的戟尖,而是蜥蜴人阮达尔已经遍体鳞伤的背影。
“我不许你碰她,只要我还能站直在这里!”阮达尔扯着嗓子嚷道,他嘶哑的声音可实在难听。
呵,这个畏惧军神的蜥蜴人,怎么陡然变得这样果敢起来?
阮达尔的这种变化,恐怕就连勃朗希德本人也感到了一些诧异:“赫,就凭你?你想用什么来阻止我?”
“你确实威不可当,但你只能杀死我们,不能打败我们了。”阮达尔愤然道,“因为你再不是军神,再也不是了。”
“军神不是你封的,”勃朗希德哼了一声,“自然也不靠你一个叛徒来承认。”
“勃朗希德,你被称为军神,不仅仅是因为你有军威!”阮达尔鼓着一口气道,“我们敬畏你,是因为你公正严明,疾恶如仇——可现在的军神已经成了杀人机器,是非不分了!”
“混蛋!”勃朗希德勃然,他戟尖的银光轻轻闪动,只一击便把阮达尔打翻在地,“我在为我的信条而战,我厮杀只为了勒穆利亚早日获得和平!”
“你的狗屁信条哇……”阮达尔捂着身上的伤口,咬牙切齿地说,“你凭什么怪罪使用黑魔法的人?今天军神大人没有使用黑魔法,但你杀的人比谁都多!”
我只看见勃朗希德的身子猛然一震,我想起了军神方才向我们炫耀的那可怕的战果,那些穆西亚人的头颅,那条被鲜血染红的溪流……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勃朗希德喃喃中重复着,似乎在竭力说服自己,“如果不是你们为了争权夺利负隅顽抗,这场最后的屠杀是可以避免的……”
“你仍然要迁怒于人吗?”受了重伤的阮达尔吃力地重新直起身子,依然坚定地挡在我的身前,“争权夺利?我们争取的只是最起码的生存权利啊……”
“要我重复多少次?!”军神冷笑道,“我不想要你们的命,只要你们交出沃荑公主,这场战乱就结束了,我会以我的荣誉,保证今后所有穆西亚人象一般平民那样安居乐业……”
“我们怎么能把公主交给你,交给怀斯滕!”阮达尔恨然道,“其实公主根本无心王位,但她已经是特拉洛斯王室的唯一骨血……”
“唯一骨血?你开什么玩笑,”军神似乎感到意外,“沃荑公主只是已故老国王的外孙女,尽管怀斯滕有些专权,但特拉洛斯二世有合法的血统……”
“怎么,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此时米兰达也来到了我的身边,现在那绚丽的光华已经把我包围。在阮达尔用激将的话语绊住勃朗希德的这一会儿之间,这个兼通光明和黑魔法的巫女,终究找到了把我也纳入她“神圣庇护”结界的办法了么……
我的心中忽然感到一种不同寻常地宁定,即使身处这凶险万状的战场,我感到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我……或许也是因为这结界的力量?被隔绝在结界之外的白骨飞龙们,纷纷颓然倒地。勃朗希德的蜥蜴射手和飞龙,也终于稳定住了军心,战战兢兢地迈过飞龙的残骸,向它们的领袖靠拢过来。方才那一个回合,军神的威严虽然没有败,但他作为一个指挥官,他的领导实在是有些失败了……或许,在以往几十年的战斗中,还没有哪一个场面曾让他如此难堪……
米兰达成功保护了我,但她却放弃了用飞龙尸骨对敌人造成的威慑。神圣庇护的时效不是有限的么,勃朗希德不是可以等待结界的破绽发动下一轮攻势么?
我想,米兰达其实也很在意勃朗希德的误会吧,她恐怕宁死也不愿依靠死亡魔法来赢得这场战斗吧?可是,当勃朗希德发起下一轮攻击的时候,巫女还有什么应付的办法么?
军神的包围圈已经收得很小,飞龙的利爪离我们已经很近,它们只是在坐待庇护光环的消失。
然而,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战局中,勃朗希德却流露着不合身份地木讷。他没有向他的军队下达任何指令,他的心思似乎已经飘到了别处,仿佛竟然有那样一些问题,比他目前正在面临的战斗,更值得他去关心……
“米兰达,你刚才说了什么?”勃朗希德话语里充满狐疑,“你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公主一死,特拉洛斯家族就绝嗣了吗?”阮达尔脱口嚷道,“怀斯滕已经弑王!”
“这不可能!”勃朗希德皱眉道,“怀斯滕有野心,但他不至于如此……”
“可是实情如此!”米兰达冷冷道,“我还以为明察秋毫的军神大人什么都知道,我还以为军神这些年既然默认怀斯滕的专权独断,大概他真的篡位也不会反对……”
不,专权和篡位,毕竟是两回事情……不会是所有人都支持怀斯滕的倒行逆施,特拉洛斯的合法继承人一旦消失,这个国家剩下的将只有争不尽的权力……
“我不明白……”勃朗希德颤声道,“怀斯滕……并不是一个丧失理智的人……”
“现在,你是不是还坚持站在怀斯滕一边?”米兰达森然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对公主苦苦相逼?!”
“自从怀斯滕俘虏沃荑公主,我们就开始制定这个引蛇出洞,彻底消除战乱的计划;一周之前,我的飞龙军团就已经秘密隐蔽在这里,等待营救公主的穆西亚人进入圈套……”勃朗希德叹了口气,“都城中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都不可能知道……”
原来,穆西亚人营救公主的企图,早已经在对手的计算中么……怀斯滕是不是误以为我是穆西亚人的派出的营救者,才有意把我同公主羁押在一起,让我们方便通风报信么……回想着那两天不堪回首的囚禁时光,我不由得倒吸凉气。
“不过,这是不是谣言呢?”勃朗希德叫道,“是不是走投无路的你们临时想出来的花招?”
“走投无路?”米兰达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不妨回去告诉怀斯滕,走投无路的,是他自己!”
一片棕色的影子忽然在我眼前徐徐飘落,米兰达解开了她的法袍,在对手面前显现了她的真容……
……这是……米兰达?!——海莉所说的,“米兰达婆婆”?!
不,在我身边的巫女米兰达,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也许她眉宇间凛然不可冒渎的气度让人感到一些畏怯,但她实在……美得不可方物……
“米兰达,你不但没有死……”勃朗希德的目光似乎也被巫女点燃了,“你还回到了……过去那时候的样子……”
“并非不死,而是重生!”米兰达淡然说道。
在众人的错愕中,半空里忽然又响起了訇然的雷鸣声!顷刻之间,刺眼的光剑便在我们神圣庇护的光环之外四下游动,那霹雳般的爆炸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溪谷。
那是闪电,巫女们发出的冰球和闪电。在白骨飞龙惊散了那些活生生的牲畜之后,她们又趁空重新占据山头了么……
“原来,你们还有援兵……”勃朗希德也深吸了口气,“米兰达,不愧是巫女米兰达……”
“这一仗我们都还没有败!”米兰达凝望着军神道,“勃朗希德,你愿意在这种情形下继续血战到底么?”
闪电和冰球已经重归沉寂,飞龙们也收起了翅膀,降落在遍地横尸的战场上。米兰达的庇护光环再一次黯淡下来,但军神的银戟业已垂落。
“或许,我们还会再在战场上见面。”勃朗希德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米兰达,“但在此之前,我要回王都……我和怀斯滕之间,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军神大人,你应该留下来。”阮达尔略微有些局促,“你的妻儿都在王都,我们应该一道想个办法……”
“正因为那样,我必须回去。”勃朗希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她们一直是王都的上宾,如果怀斯滕另有企图,他会发现那样做是多么地错误……”
我感到米兰达似乎也想说些什么,但她仅仅是握紧了我的手,“让我先看看你的伤,”米兰达平静地说。
而勃朗希德,他略带佝偻的背影,正引领着飞龙军团默默地远去。
米兰达的手掌已经抚过我被压伤的患处,我只感到一阵清新的凉意,片刻之后,我的伤腿似乎已经完好如初。似乎,就连方才被勃朗希德重击而震动的内腑,也已经平复了……
巫女们已经撤下山头,聚拢在米兰达身边。她们正有秩序地分头搜索战场,救治那些负伤的战士。
而我最关心的,还是海莉。我望见她正在几个巫女的簇拥之中。我忽然感到一些不安。海莉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上的剑伤,可她昏迷得实在太久了……
米兰达可以在瞬息间治好我的伤腿,她难道会医不了公主颈上的轻伤?
我看见米兰达跪坐在昏迷的海莉身边,正蹙眉沉思着……在方才凶险无比的战场上,她的神情也没有过这样严峻。
海莉颈上的创口竟然又开始流血,污血里泛出诡异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血?!我感到一阵心慌……
“这不是一般的伤,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米兰达尽量维持镇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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