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海莉放在我额上的手掌微微颤抖。
怎么……海莉轻讶了一声,然后她又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牢房里的光线又重新黯淡下来,我已经看不清海莉的表情。
“我好象,也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觉得奇怪么……”海莉忽然说道。
“我叫兰若。”这个名字,在这个异度世界里,不再代表任何东西了。我想,处在目前这样的境地,我不必再担心这个名字在艾里人当中造成的那种风波……
是的,海莉听到这个名字当然毫无反应,她不会知道在另外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当初不敢问你的名字,因为我怕会记住你的名字。”海莉叹了口气,“你知道,同我待在一起的人,总是即将永别的人……我害怕回忆……”
“可现在,我们还有希望……”虽然海莉没有明言,她的“希望”究竟是什么“希望”,“而且,我对你竟然越来越好奇啦……”
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么?我隐约感到了一些什么……
“我开始相信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啦,因为你确实同我们很不一样。”海莉语气里充满了困惑,“你的生命是那样美丽,可你的呼吸为什么总不象是自己在呼吸?”
哦?我不是在自己呼吸么?我苦笑。这可真是个新鲜说法呵……
或许,海莉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或许,我自己的呼吸早就停了……是德鲁伊的生命和高炎的血祭,才让我把生命的幻像保存到现在……
“海莉,你没听说过死灵么?”
“什么?”这个有些神奇的魔法少女显然没听过“死灵”这个词。
这个世界没有死灵么?这么说也不会有其他种族惧恨死灵了?我心中暗自抒了口气。
那么,这个世界有没有精灵?有没有矮人?有没有凤凰和小妖精?
没有么……我感到有些怅然若失。我又想起了高炎和哈德,想起了乌兰德、艾俄里斯,还有露娜和翠儿……
可是,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
海莉的治疗魔法缓解了我全身的酸楚和麻痹,但我仍然被束缚着,被限制住了最起码的行动自由。我又很不自在地挣扎了起来,但那可恶的绳子并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海莉又开始了入定,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镇静。
黑暗逐渐变得浓重,牢房里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潮湿的夜气重新带起了腐烂的草叶味道,这味道可不比勒在我身上的绳索更加好受。又这样渡过一个夜晚么?明天怀斯滕会不会来?他如果真的出现,我该怎么办?海莉说的“希望”到底在哪里啊……
我费劲地思考着,但没有答案的问题很快把我自己弄得更加疲惫。自从耗尽魔力对付那可怕的九头蛇之后,我的神经已经变得相当脆弱和容易疲劳。我感到无奈,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昏睡过去了……
怎么?一道亮光猛然刺入我昏昏欲睡的眼睛,我看到海莉那秀气的脸蛋也已经被一道光线映得通红。
哪里来的光线?入夜未久,离天亮还早着吧?
“火光……”海莉失声叫道。
火?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说……
“他们提早行动了,他们为什么这么早就行动了?”海莉焦急地喃喃自语道。
海莉长身站起,我听到牢房门外一阵嘈杂。
“怀斯滕将军手令!”那是蜥蜴人特有的腔调。然后我听到了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几个蜥蜴人涌了进来:“——怀斯滕将军急令,传审沃荑伪公主。另一个女人,杀!”
我心中一寒,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架了起来。借着从牢门和铁栅缝隙间闪动着的火红色光线,我看得见海莉的表情。
她似乎有些迟疑,但她竟然还是那么镇定。一个小女孩的心,难道是用铁打的么……
“且慢!”旁边有个蜥蜴人叫了一声,但他显得犹豫且惶恐。“现在都城里四处火警,看来是有什么变故。这个时候提走犯人……是否不太安全?”
“废话!”我身前的一个蜥蜴人怒了起来,听声音他一定就是方才带头传令的那个家伙,“你难道怀疑我,怀疑怀斯滕大人的传令副官阮达尔?!怀疑将军大人亲笔签字的手令?!”这个蜥蜴人是什么副官“阮达尔”?他这几句抢白,把对方轰得哑口无言。
“正是因为有突发事件,我们才要紧急处理这两个要犯!”阮达尔丢下这话,便一把将海莉拉了过来。
目睹这个蜥蜴人对海莉粗暴的动作,我正感到不忿。这时海莉就势靠了靠我的肩头:“跟他们走,不要反抗……!”
什么?我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蜥蜴人阮达尔正示意要他的手下架走我和海莉,可这时候却有更多的嘈杂声和一连串沉重而急促的脚步从牢门外传了过来!?
“所有人都不要动,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一个声音在牢门外吼道。
“传令官阮达尔要带走犯人!”刚才那个畏畏缩缩的蜥蜴看守连忙答应道,他显然感到如释重负。
而我感到阮达尔的身子似乎略微地震了一下。
“我有怀斯滕大人的手令。”阮达尔尽量维持着自己略带傲慢的口吻。
“是吗?”那个声音显得有些疑惑,“可将军本人特意吩咐过我,除非他本人传唤,任何指令都不能搬动这个牢房里的犯人!”
阮达尔哼了一声:“事情紧急,只得从权,这是怀斯滕将军最新的命令!”
“军令如山,将军如果没有取消原来的命令,犯人就必须留下!”那个家伙倒也很倔强呢。
“好,好……”被逼得没办法的阮达尔只有换了一副语气。“将军的手令中已经提到了取消原命令,典狱长阁下是不是过来验看一下?”
“哦?”那个被称作典狱长的蜥蜴人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跨进了牢门。
我看见阮达尔两步迈了过去,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一把利刃猛地出鞘,然后是典狱长发出的一声惨呼。
阮达尔提起那把血淋淋的匕首森然道:“典狱官不听上级命令,已经伏诛!其他人还不让路吗?”
那位蜥蜴人看守,此刻已经如同一滩泥一般瘫软在地。
天,绳索终于解开了,我感到自己的手脚已经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海莉一把扶住了我,她的手掌又传来那种特殊的温暖。那个阮达尔呢?他收起了那把带血的匕首,我简直觉得他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此刻午夜的凉风正从我们身畔拂过,我发现自己已经倚靠在了一座高大城池的城墙上面。城墙内侧,是一大片黑漆漆的古怪建筑,还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方才还跌跌撞撞地跟着海莉和阮达尔的蜥蜴人在迷宫般的石阶和廊道间兜转着,我实在没料到会猛然看见这样一派景象。
我是被蒙蔽着眼睛押进海莉的牢房的,我只约摸知道怀斯滕把我带进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但我还真没有象现在这样真切地观察过这座勒穆利亚的都城呵。
“那些火,是你们的杰作?”海莉问阮达尔。她的语气很有些严厉。
“是,沃荑公主,这是所有穆西亚人的计划。”阮达尔好象对海莉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语气也变得吞吐了起来,“我们想,这样才能引起都城的动乱,我们才有机会把公主您救出来呀……”他辩解道。
“这样一场大灾乱,无辜平民会受多少伤害?蒙受多少损失?”海莉摇头道。
“这个……”阮达尔吃惊道,“计划仓促,我们考虑不周了……但请公主放心,每一个制造混乱的地点我们都留意尽量远离百姓了,而且穆西亚的兄弟们会在每一处尽力保护无辜者不受伤害的……”
“但愿如此吧。”海莉苦笑,“你们为什么在昨天借送食物通知我之后,又改变了计划提前行动?”
“形式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啊……”阮达尔愁眉苦脸道,“其实,我的身份原本也没想现在就暴露的,但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因为今天发生了最紧急的变故,怀斯滕已经公然弑王自立了……”
弑王!?
海莉失声叫了起来:“难道特拉洛斯二世已经……”
“是的,沃荑公主。傀儡王特拉洛斯,您的堂兄已经遇害……”阮达尔黯然道,“作为怀斯滕的传令副官之一,我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可惜我改变不了它……”
“哦……”我感到海莉似乎在尽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怜的堂兄在位期间,怀斯滕以他的名义做了不少坏事,愿上天了解,这不是他本人的过错……”
“现在他不必再耽心自己的名誉了,现在他终于解脱了……”我感到海莉的眼睛里,仿佛有波光流动。我暗自叹了口气。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由于要谋划弑君,所以怀斯滕难得耽搁了一天,留下了我的性命……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我想这样突然的政变,似乎怀斯滕同我们一样缺乏十足的准备……是什么促使这个心思并不简单的蜥蜴人统帅急匆匆地下手呢……听海莉说,怀斯滕已经同叛军周旋了几十年,他可不象一个心急的、冒失做决定的人啊……
可无论如何,怀斯滕既已经公然弑王,他对于海莉公主的态度和耐心也就变得可疑了。傀儡王一死,海莉就是勒穆利亚正统的唯一血脉,怀斯滕最后的目标,不是除掉她还能是什么呢……所以穆西亚人只有在这个时候行动了,采趁着政变的人心惶惶,趁着纵火制造的混乱。这显然不是什么完全之策。但如果等到怀斯滕可以把全部注意力放回来,放到身陷囹圄的公主身上的时候,一切可能就太晚了吧……
“公主,现在我们还要抓紧!”阮达尔进言道,“我们没有时间顾虑太多了,我们还没出城,还没脱险呢!”
“你有什么计划?”海莉收住泪水问道。
阮达尔的计划仿佛并不复杂。他在牢狱中刺杀典狱长的举动虽然一时震住了守卫,但这场劫狱的真相不可能欺瞒怀斯滕的部下太久的。他们很快会省悟过来,追寻失踪公主的下落。他们一定会认为穆西亚人会趁着混乱在第一时间送公主出城。
“离监狱最近的城门是西门,而西门外有直通大海的河港……”阮达尔有些踌躇满志地笑道,“我们在那里已经派人布置了假象,怀斯滕的鹰犬们会全部朝那‘逃亡的公主’扑过去的……”
然而我们稍后才从东面偏门出城,这边一出城门就是大沼泽,平时也没什么交通往来,自然守备松懈……而穆西亚人既然能够在怀斯滕身边都安插了传令官做耳目,想来在东门的守卫上也会动些手脚了吧……
所以我们此刻才有机会待在东城的城墙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怀斯滕的注意力向西城外的河港移去……
“在西城外掩护我们的朋友有危险么?”海莉问。
“这是我们这个计划里最重视的环节。”阮达尔耸了耸肩。
“哦……”海莉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怀斯滕也要学开船啦……”
片刻之后,我们已经顺利地出了东城门。让我感到出乎意料兴奋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见到了骏马……原来,这个世界就连马匹也同我的家乡一模一样么……
长时间的拘禁仍然让我的手足动作有一些僵硬,但一旦跨上马背,我感到自己便多了些许力量和信心。
“咦,看来你的骑术很不错的样子……”海莉看来感到很惊奇呢。
唉唉,这可是我现在还可以矜持的少数几个特长了。
我们的马已经驰进了这个大沼泽,在夜色中显得一片乌青的林木和到处黑乎乎的泥潭子,并不比我刚接触它们的时候变得更可爱些。马蹄踏落在淤泥里,无数的泥点子飞溅到我们的身上,甚至脸上,这个感觉依旧不太美妙……但比起当时徒步穿越那陌生的泥沼,我的心情实在是好得太多了:现在我有了坐骑,有了海莉这样的同伴,有了熟悉沼泽的最好的向导。我方才从死亡中又一次逃离了出来,虽然我仍然看不清前面该走的路,但正象海莉说的,我还有“希望”,尽管,那依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希望……
在那参差的灌木和浓暗的夜色里,阮达尔居然准确地找到了一眼古老的水井。我们停下马来,就在井边的硬地上稍事休整。这个蜥蜴人用一个出奇敏捷地动作趴在了井口边上,布满苍苔的井口滑腻腻的,真让人担心他那个探头探脑的夸张姿势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是阮达尔从容地直起了身:“很好,水没有干涸……”
大沼泽里有这样一口古井?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大陆上有不少这样的井,”海莉似乎看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它们比传说还要古老,就别太计较它的来源啦……”
“据说这是神赐给我们祖先的井,是它们帮助我们在这片荒脊的土地上站住了脚跟……”阮达尔试图解释道。
“瞎编的故事罢,”海莉不满道,“神如果要赐我们以灌溉,就不该把这井放到这荒郊野外,更不必让井水具有这样的魔力……”
我忽然有些想问,阮达尔和海莉话里的“神”,又是怎样的“神”……他们心目里的“神”,不会也同我的神一样吧?
一样的糊涂,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麻木不仁?我的神会把我抛弃在孤独和绝望里,而海莉的神却把“赐给世人”的井安放在世人都不需要的地方?我有些想笑……
“你走什么神呢?”海莉已经端着一小杯井水来到了我的跟前。“你也喝一些吧,这可不是一般的井水呵……”
是的,这绝不是一般的井水!
我只感到一股清爽流进我的咽喉,然后迅速流遍了我的身体。我猛然感到精神一振,在牢狱里长时间的萎靡感觉仿佛已经一扫而尽……
“嗯,那个故事还是有一些地方是真实的啦,”海莉抿了抿嘴,似乎还在品味那井水的滋味,“这井水确实有恢复精神的魔力……”
海莉朝着我挥了挥手,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一道霞光笼罩着,待到光辉散尽之后,我发现身上新溅的泥斑已经被去除得干干净净。
这个成功的魔法游戏令海莉高兴得眸子发亮:“看!我的魔法又回来啦!……这口井,真抵得过专家级的冥想呀……”
原来是这样的,这口井也是穆西亚人这次营救计划的一个环节吧。现在我们的队伍里,已经拥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法师,而我也恢复了魔法能力,足够应付一些情况了。
“现在,我们下一步去哪里?”我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
“下一步,我们就可以同接应我们的部队汇合啦。”阮达尔笑道,看来营救任务的基本完成让他心情放松了许多,“穿过这一片小树林,我们折向南走,那里是另一条溪流的源头……”
是的,穿过那片小树林,我们已经看到那条溪流,我们正溯着溪流,寻找它的源头,还有穆西亚人朋友。我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轻哼歌,那旋律对我而言新鲜而优美。海莉……海莉的心情好象也已经放开了不少,这也难怪,她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的时间,还比我漫长许多。终于出笼的鸟儿,确实会有说不出的快乐吧……
可是,不知道为的什么,我自己的心情却始终不能松弛下来。我只是有那样一种直觉:一切有些太容易、太简单了——我们的脱险,真的那样轻松么……难道……是太长时间的流亡,让我变得有些神经质了么……
我低头沉吟着,望响汩汩地溪流。经过一夜的跋涉,天色已经微微变淡,溪流当中,开始闪烁起一片片细碎的鳞光……
等一下,那,那是什么啊……
我望着那溪水,望见那溪水上游逐渐飘来的一片暗色。
水,怎么有了颜色?暗红色,被水逐渐冲淡了的暗红色。也许别人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但是我有……因为在我的眼睛里,这种红色无法被冲淡……
因为,那是血的颜色,是带着令我疯狂的芳香的血的颜色……
从溪水中流下来的,分明是最红最红的鲜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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