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片沼地没有尽头么?
难道我所坠入的这个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沼泽么?
我迈出的腿再一次扎进了松软的淤泥里,“好深!”,我连忙用力揪住身边的一丛灌木,才没有整个身子又陷入那泥潭里面。
又一次,我记不清,在方才那一段路上,自己险些失足了多少次。我稳住身子,松开那一棵救命的灌木丛,看着手掌上划出的一道道血痕,我的心里有些发毛。
高炎在哪?战士们在哪?哈德又在哪?天,别把我一个人孤伶伶地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个似乎空无一人的荒凉的沼泽世界里。在这一路上,除了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和昆虫,我再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飞禽走兽……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人?哪怕一个朋友?哪怕一个敌人?!我逐渐感到害怕,这种对于孤独的恐惧,甚至压倒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死亡?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同死亡捉迷藏太久,我倒反有些麻木了……
沼泽仿佛永无止竭地在我前方蔓延。到处都是泥泞,褐色或绿色的泥泞。这里的林木茂盛,浓荫遮蔽了火毒的阳光,也遮蔽着许多不易察觉的泥坑暗洞。青葱的苔藓和地衣望着可爱,但它们却是死亡陷井最巧妙的伪装。我拾起一根折断的枯枝在一丛丛芦荻菖蒲间试探去路,猜想草叶茂密的地方应该有比较坚实的土质……可是天晓得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错误的呢……在平坦草原上长大的我,在这片粘乎乎的泥沼里只有团团乱转,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传说,从学者那里读过的史籍,并不足够让我应对眼前的情形。
身上的泥垢有的已经干结,干结的泥垢有的又再次被汗水冲开。新的泥浆仍然在不断侵蚀我的身子,我感到自己不但疲倦,而且沮丧和狼狈。如果最后自己竟然是这般憔悴地死掉,那真不如在沙场上战死、不如在古怪的异空间粉身碎骨的好啊……
我很气馁,我很想停下来。可我不知道,一旦停下来喘息,自己还有没有走下去的勇气。停在这片荒凉的泥沼里我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感到了焦渴和饥饿。只有走下去,我才能维持住些许希望,尽管,这希望看起来有些渺茫……
睡吧,你这样坚持做什么?你这样难为自己做什么?有一个声音从心底里冒出来,在我的耳鼓里嗡嗡不绝。你难道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吗?死亡真的就那样值得你一再拒绝吗?如果生命尽是磨难,你难道不可以选择就这样“睡眠”吗?睡吧……
不!我用力咬破了舌尖,香甜的血滋润着我干涸的喉咙,只有神经的痛楚才能让我头脑清醒。
我再一次释放“霜环”,让四周的空气变得清冷。我从泥污里掬起细碎的冰晶,擦拭我发热的面颊和额角,疲倦会给我带来幻觉,但我还不想为意志松懈而就这样倒下。
忽然有一阵悦耳的淙淙声依稀传来?!水,那难道是水声么?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了,我恐怕这又是幻觉,希望,那一线希望在我的面前飘渺太久,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接受它的气力了……
然而我真的看见了那条河,我终究是倒在了那清凉的浪花里,而不是令人窒息的淤泥中……
河水熄灭了我的焦渴,缓解了我的饥饿。河水带走了我衣上和身上的泥污,也多少带走了我的疲劳。从逃离魅惑泉之后,我难得这样痛痛快快地沐浴一次,我真恨不得能把所有的压抑和忧愁,连同那让人恶心的泥垢统统洗尽啊……
一尾青色的游鱼成为了我精力恢复后的第一件猎物,在魅惑泉边尝试过的渔猎经验这一次算是救了我自己的性命。当然,我也有尝试做出点创意——如果高炎此刻就在身边,不知他会对我用冰魔法捉鱼,火魔法生火的做法做何感想?……如果,高炎在身边的话……
我发现当那堆用魔法点燃的篝火熄灭的时候,我的心情早已经飘到了远处,或许,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衣裳已经干了,头发已经干了,只有这沼泽的潮气和河流的水花,却让我的眼睛重新变得湿润……我定了定神,重新站直了起来。毕竟,我自己仍然有路要继续走下去……
这条河就是我的路,沿着它狭窄绵长的浅滩,我可以避开那危机四伏的泥沼。河流可以随时供应维系生命的水源和食物。对于我如此,对于其他人也一般如此。我想,在这个沼地上,如果还有其他人,其他种族存在的话,他们也必然离不开这河流的滋养……
顺着这水流的方向,这条路最有可能把我带到一个有“同伴”的地方。无论他们当我是朋友还是敌人,我宁可这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这段路看来很不近,但比起在沼泽中挣扎,我现在的步履已经轻松得多。在河岸边的林子里,我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类似獐子和野羊的动物,可惜我手中没有弓箭,不然倒是可以改善一下一味依靠鱼腥的伙食……这些家伙跑得可比我的咒语念得快多了,我那些蹩脚的冰火魔法,似乎也只能对付一下浅水里的青鱼而已……
在第三天日出的时候,湍急的河流忽然变得宽展而平缓,我的面前猛然闪烁起了碧莹莹的波光。在日照的蒸腾下,我只感到这里一片水汽茫茫。湖?这条河流的下游汇聚成湖了啊……
载不动舢板的浅流,在这里竟然汇聚成一潭深水!在那迎面而来的湖风吹拂下,就连在草原上长大的我,也掀起了一股想泛舟的莫名冲动来。面对这一泓池水,我又不禁有些出神。这片水塘子草木滋盛,如果人类要在这个沼泽里找个安家点,那么这实在是一个很理想的地方了……
很可能,在这个世界里,我并不是完全孤独的……我长出了口气。
等一下,那是什么?我忽然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正从湖畔的一丛高大灌木后边闪了出来。那一团灰绿色的影子如同一面展开的屏风?
怪东西,我心头一紧,看得出这面突然出现的古怪“屏风”,正在向我移过来了!
这不是屏风,不是同屏风有关的任何东西——这是一个硕大的活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异的大家伙!
它的身躯有黑龙那般庞大,不,它应该比黑龙更加笨重。因为黑龙还能振起双翅,可这怪物只能在地面上不紧不慢地爬行!它接近我的速度并不快,这让我还有机会观察它一下;即便如此,这个不速之客,已经确确实实让我感到了慌乱。
头!这个怪物有好几个头!蛇一样丑陋的头!那些蛇一般的头颈彼此盘根错节地缠在一起,它们没有规律地收展伸缩着,每一次蠕动都发出悉悉梭梭地恐怖声音!
我的心中闪过一个回忆,祖父在大图书馆里为我“看图说故事”时讲到过的一个真实的传说——
许德拉(Hydra),传说中同龙一样可怕的怪物?!
九头蛇,就是九头蛇。我凝神望着眼前的大怪物,抽出了宝剑。
看来我太乐观了。我本以为在这个美丽的湖畔,我找到的应该是“同伴”,而不是危险。
神仍然在乐此不疲地玩弄着我的命运,在每一次我以为可以松懈喘息的时候,无情地把我再度堆到绝望里面去。
我不敢先攻击九头蛇,我仍然在盼望它的到来只是“路过”。如果只用肉搏,我甚至不见得能胜过两三个洞穴人,我实在不想激怒这龙一级实力的生物。
可是这只九头蛇显然来者不善!我已经看得见那蛇嘴里的红信,不用抱侥幸了,它就是冲我来的啊——
在我发出魔法箭的一瞬间,九头蛇已经“嗤”地一声向我发起了冲刺。虽然一直都在提防着这个庞然大物的举动,但它发起进攻的方式仍然让我措手不及!——此刻,在我和九头蛇怪之间,是一小片又软有滑的泥沼地,这是我有意留在身前,限制这个笨重的家伙才选择的地形!我以为这个比龙还沉的家伙,进入泥坑之后应该比我更不自在吧……然而这只看起来愚蠢的怪物,并不太在意这个泥沼!只见它展开了肢体,竟然就用肚皮在这片泥沼中滑了过来,速度竟然比它正常地爬行还快得多!
我惊得叫出声来,那只积攒了半天能量的魔法箭打偏到了旁边的湖水里,我只闻到一股触鼻的腥臭——而九头怪锐利的牙齿都快碰到我的脸了!
念头一闪,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蓦然飘移开去,九头蛇沉重的躯体狠狠地砸在我刚才立足的所在,造成了一个半人深浅的泥坑。那怪物立即重新昂起它为数众多的头颅,搜寻着在它面前忽然消失的猎物。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我情急之下难得成功地使用了一次“瞬间移动”魔法,天,自从记下这个魔法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成功的运用它!我曾经失败过无数次,失败得自己对“瞬间移动”都丧失了兴趣——而即使有这一次成功,我仍然一点不能确信,我下一次施展这个魔法就不会失败。
我做不到一个真正合格的魔法师,这或许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成功的一次使用“瞬间移动”。除了运气,我实在无法解释这次死里逃生。我不知道这一次老天为什么要帮我,他还是想留下我这只剩一半的性命,同残酷的命运继续捉迷藏玩么……
在那一刻,我无法考虑再多。我不能让这个力大无穷的怪物再次接近我了。我连续发射出几只魔法箭,但它们只是让九头蛇感到了负痛的愤怒。
“霜环!”我灵机一动,这么短的时间连续发动攻击性魔法,按说早就已经超过了我精神力能够承受的极限。但霜环是有效的,九头蛇在冰魔法的干扰下,终究变得行动迟缓了!
“火墙!”又一个灵感闪过,我终于把这只负伤的九头蛇困在了冰火炼狱里。怪物不甘心地蹒跚向我逼近,但终于倒在了火墙的末端,倒在了我的脚边。我强忍着刺鼻的焦臭上前给这家伙补了一剑,结束了它弥留时的痛苦,然后我自己也软倒在了被火墙烧得发黑的尸体前……
我大口地喘着气,但这也只能略微地恢复我的体力,却不能挽回我已经憔悴的精神。我觉得自己仿佛有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一般,意识正在变得模糊,别说爬起来走路,我就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可那又是什么,又是些什么东西?!在刚才九头蛇出现的方向上,又有一阵怪异的嗡嗡声响成一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自己又已经被一朵乌云般的东西严严实实地围笼了起来——
可恶,这不是乌云,是虫子!
好多比鸟雀还大的飞虫,它们数量多得数不清,它们这样密集地飞聚在一起,象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它们的轰鸣声压得我都感到呼吸困难了。
毒蝇?!又是可怕的传说中的恶生物!我不由得因为自己的“运气”暗自苦笑。
我已经没有精力施展魔法了。我徒劳地用剑挥击了两下,然后我感到了项颈和后心上连续几处咬噬般地疼痛。
死定了,可这样死去,自己不是要面目全非么?好惨……
我索性想就这样闭目待死,可一连串的破空声又惊得我重新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眼前有十几只毒蝇被羽箭钉在了泥地上,那一团乌云正在从我的身边呼啸着飞开……
弓箭?高炎?
我几乎要欢呼出声。但走进我视线的,并不是那个让我担心挂念的半精灵。
他手中确实提着弓,但那并不是高炎那沉重乌黑的铁弓。他也有人类和精灵那样的身形和肢体,但他的面孔,与其说是人,莫如说是一只蜥蜴。
我忽然想起了,在我们大陆上也存在一个这样的种族,这样一个被叫作蜥蜴人的种族。可他们已经没有国土,没有国家。在埃拉西亚整顿边疆的战斗中,我的部队还同蜥蜴人在争夺一个宝石矿时发生过冲突啊……
这个世界上也有蜥蜴人存在?那么是不是也该有精灵,有人类,甚至,也有洞穴人和不死亡灵?这个念头在我心间泛过一丝痕迹,但我无法再继续去想了。我不知道这个蜥蜴人是人类的敌人,还是朋友?我很想上去问一问他,如果我们可能相互了解的话……
但我真的好累,累得来不及提问,来不及哪怕做下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一片金星在我眼前乱闪,然后我的意识里,就只剩下了那一片金星了……
唉,我感到我的头象裂开一样疼痛。这疼痛仿佛即使在我昏迷的时候也没有消失。所以,当我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它才会那样排山倒海地向我压迫过来……我感到自己似乎正躺倒在一堆茅草般的东西上面,那茅草扎得我面庞有些发痒,更讨厌的是,还有些发霉似的潮气……
我睁开眼睛,然后我痛得叫了起来。现在不仅仅是头,而是我的周身都感到了疼。又是哪里受伤了么?我想要坐直起身,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失去了自由!怎么?我吃了一惊,我感到我的双臂被反到背后绑了起来,我的手腕子正传来一阵阵刺痛。我只看得见我脚踝上的绳索,我开始挣扎,但我的挣扎好象倒反把绳索抽得更紧。天,这到底是怎么了?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蜥蜴人,那个蜥蜴弓箭手。
我成了他的俘虏?我感到震惊和屈辱。
蜥蜴人的匕首指上了我的眼睛,他仿佛在示意我停止无谓的挣扎。
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待我?还是这个世界的种族对于外来者,都是这样的待客之道?难道,他竟然会知道在我们大陆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我曾经带兵与他的“同胞”作战?我胡思乱想着。
不,这个蜥蜴人不太可能知道异次元以外的事情,奇怪的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它的土地、空气、植物、动物,都同我们的大陆太过接近。如果不是亲历那异次元的穿梭,我会认为我不过是到达了我们大陆的另一个国家,虽然,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陌生的、看来也不太友好的国家……
“你想怎么样?”我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放得矜持倨傲。虽然我其实有些害怕,我不是害怕死,我只是担心死前守不住我最后的尊严。这个可恶的趁火打劫的蜥蜴人,到底想把我怎么样?他这样绑着我,该不会是准备请我吃大餐吧?……我开始战栗地想象,自己的头皮被这些语言不通的野蛮人当作战利品陈列的可怕结局了……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真是个无聊问题。”什么?!这个蜥蜴人竟然用同样的语言和我说话?!
是的,虽然有一些古怪的口音,但这是我们大陆通用的语言!?
我们的语言竟然是相通的,这个蜥蜴人难道不该和我一样的惊讶么?
然而他看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只是继续着他的话头对我说:“象你这样为叛军卖命的人类,我见得多了!他们的下场都很凄惨……如果你不想重复他们的悲剧,就必须同我合作。”
“叛军?我不明白……”我注意到他的话里面用到了“人类”这个词汇……
这个世界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人类?所以蜥蜴人对于我的出现并不感到吃惊?他把我也认作是那些“人类”的一分子,他认为我也象那些“人类”一样,“为叛军卖命”?这些人类看来数量还不太少?……我努力地让自己脑筋转动,但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上来,让我原本就疼痛不已的头脑仿佛就要炸开了……
“别同我装糊涂!”那个蜥蜴人显然恼了,“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王国第一勇士、神箭手怀斯滕!你如果顺从我的意志,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如果你胆敢顽固到底,你就……”
“够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有气节。”我实在不想在这个家伙的怒火中,为莫名其妙的“叛军”这个原因而送命。“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解释?我同那些什么‘叛军’根本毫不相干啊……”
“我不想花时间听你解释!”这个可恨的怀斯滕猛地一把将我从茅草堆里拉了起来,“你只要回答问题就可以!说,为了劫走‘沃荑’,你们还出动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象你这样的人类魔法师?!”
噢,这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他的拉扯勒住了捆绑我的绳结,我感到我的手臂痛得象被绞断了一样……
“我不知道什么‘沃荑’、什么叛军!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怒喊道。
“我没有兴趣同你蘑菇!”怀斯滕把我拖出了几步,我只感到眼前一花,离开了那个茅草堆,我的视野陡然间变得开阔。我发现许多象怀斯滕一副德行的蜥蜴人原来一直在四周环伺着,在他们黑压压的队伍里我竟然还看到了不少九头蛇,是的,就是方才使我陷入恶斗的那种可怕的九头蛇!那种把我叮得昏死过去的毒蝇,集结成乌云一般的阵势,正在蜥蜴人的头顶上呜呜盘旋。难道这些生物都是他们驯化的武器?对付叛军的武器?这个场面真的让我触目惊心。
“看到了么?”怀斯滕得意洋洋地说,“我的强大部队已经整装待发,叛军的末日已经不远。现在你趁早把他们藏身的地点说出来,是你唯一能保命的选择!”
“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叛军!我根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啊!”我抗议道。
“很快你和你的叛军都会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的!”怀斯滕看来根本不愿意花力气去听我道白了。“你应该感到庆幸,我的部队没有对女人使用暴力的习惯,但我们有更简单有效的办法解决问题。如果不服从,你保证不会感到舒服的……”
他挥手叫过两个卫兵模样的蜥蜴人,我不由得心中一寒。
“我们的俘虏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怀斯滕的命令其实还不象我想的那么坏,“带她到‘那个地方’去,也许见了‘那个人’,她会比较明白自己顽抗下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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