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与光。
血。
几乎可以感觉到身后那些怪兽腥浊的呼吸,身上被它们的利爪尖牙撕扯出来的伤口又一次火烧般的疼痛,在这之前,他以为他的痛觉已经麻木了。
只有不停的跑,在这血腥丘陵的大地上。
几日几夜的战斗、几日几夜的毫无补给,早已经耗尽他的体力。
看着战友一个一个在他身边倒下,他甚至无法举起圣剑来保全他们的尸身。
他们是来光复这片大陆的,可是自身却陷入重围。
怪兽好像从来都砍不死,杀不尽,一批倒下了,另一批飞快补上;它们不怕死,不怕痛,不知道疲累。
可是他们会。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见了他的兄弟倒下去的时候,露出的微笑。
他为什么要笑呢。他想着想着,脚步就渐渐的慢了,然后真的闻到了怪兽们身上的腥臭。这让他清醒了一点,也让他记起了他怀中的东西。
出发前,那个美丽的女巫送给他的一个卷轴。她说危险的时候,这个卷轴可以带他回到这个安全的小镇。
他抖抖擞擞的伸手掏出那个卷轴,然后念了一个咒语。
看着一道光芒万丈、幻化无穷的门刹那间出现,他突然有流泪的冲动;
生命,真的太美好。
他奔入门中,光芒刹那间将他温柔包围,也将那些丑陋肮脏的怪物隔开在再也无法伤害到他的地方。
…………
可是,这是哪里?
冰天雪地的地方,明显不是那个春暖花开的小镇,甚至,也许不是那里方圆千里的气候。
时空门却慢慢的、慢慢的泯合在他困惑的身后。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恼怒却清亮的低叫。
来不及合上眼睛,一个洁白无暇、完美如神诋的胴体落入眼帘,赤裸着、颤抖着、试图逃逸。
尽管他最后还是看到了她背后露出的蓝色翅膀,但是他依然没有迟疑的闭上了眼睛。
短暂停顿之后,他听到了有物体破空袭来的声音,然后一股灼热的痛贯穿他的左肩;一并把他推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听到身边有一个轻柔的歌声在唱。
他不会误以为是母亲的歌声,因为他的母亲,好久好久以前已经到了天堂了。
也不会误以为是情人的歌声,他的情人,在他执意要加入骑士团的时候,已经黯然离去。
那么,这个人……
猛然睁开眼,瞪入一双措手不及、惊恐、防备的眸子。
他定定的看着她纯美的脸庞,黑色的发丝,随着她蓝色翅膀的翕动而轻佛脸侧。
一个冥河女妖。还是在那火焰之河的尽头,这些美丽的妖怪曾经杀死了很多骑士团的成员。
她们每次在扔出那些致命的火球的时候,总会发出一阵稚嫩的尖叫,彷佛那并不是她们所愿意的;可是每当有人死在她们的火球之下,她们所表现的,也不过是一声欢快的尖叫,仿佛那正是她们所等待的。
他几乎就要拔剑了,而且他也明白的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恢复行动的力气。
这让他惊讶。因为他很快一意识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奇迹般的愈合。完好如初。
女妖退开很远,然后扬起了翅膀。
他明白那是要攻击的前兆。
他应该立刻拔出圣剑,然后把这个小女妖斩在剑下。就像他们骑士团出发之前的誓词,说什么来着,斩妖除魔,光复人界……也许是光复世界?记不清了。那时的信念,多年以来早已模糊;就像……就像现在,他一点也不想拔剑,只想闭上眼睛再睡一觉。
所以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那个女妖,还静静的停在他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红色衣衫、蓝色翅膀,和着白雪,映衬出色。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所以扭头看这周围。
这一看,让他几乎绝望。
苍白的水,围绕着这半里见方的地方,茫茫的水的尽头,才是另一个孤独的岛。根本没有边界、根本没有桥和出路。
只有茫茫的雪啊。想到这里,是因为他的肚子这个时候开始叫了。
那个小女妖,却吃吃的笑了,一边把一把白雪放到了口中。他叹了口气,试图再睡过去以抵抗这也许将持续很久的饥饿。辗转之中,他听见她扑通着翅膀,飞走了。
难怪他们能和平相处。因为在她眼中,他本已是死人。
“喂,你,醒醒?”
他挥挥手试图赶走这吵闹的蚊子,但是挥出去的手,却抚上一张冰冷的脸。
吓了一跳,坐起来,戒备。突然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一半了,叹了口气,又放松。
“喂,喝水吧。”一个小小的雪杯递了过来,盛着清清的水。
他看了她很久,然后说:“谢谢,我可以自己去水边喝。”
她又笑了:“那些水你是不能喝的。只有这些水你才可以喝哦。”
他疑惑的看着杯中的水:“这是什么水,哪里来的?”
“我去月之王看守着的魔泉偷的呢,月之王从来不许任何人接近那个泉眼,因为他说那泉水要是被人类得到了就糟糕了。”
她顿了一顿,然后再笑了:“你没有翅膀,也没有角,你一定是人类了。”
他立刻悟到了这就是罕见的恢复之泉……如果她没有骗他的话。
所以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立刻,源源的能量注满了他的全身,所有的疲劳和饥饿一扫而空。
果然是恢复之泉。他慢慢的看着雪杯在他手中缓缓融化;心里,也有一些东西似乎开始融化了。
肚子饱了以后,他们开始聊天,气氛友好。
他很自然的和她说了他的童年他的初恋和他的梦想——如果,那些曾经存在的向往能够称为梦想的话。
她一直都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惊讶的听着,然后为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叹气或者欢呼。
她能够和他分享的只有她飞过的地方,有时会有一只冻僵了的甲虫,有时会有一些她不懂的文字……
甚至有一天,她努力的把那几个字画了出来。
“漂流者洞穴”。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在他几乎都快忘记那个浮华的人间的时候。
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她笑吟吟的脸,急切的等着他的醒来。旁边,是一杯清清的恢复之泉。
他们总是开始于一个微笑,然后结束于一个浅浅的吻。
那是在第一次交谈的时候开始的习惯。她无比好奇于他和他初恋情人之间的“晚安吻”,说那听上去好温暖。“温暖”也是她初学会的词汇,她碰到他的手后,问为什么他们之间不同,然后他告诉他,这叫做——温暖。
所以当她在一个上午仓皇的、苍白的、带着伤的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吓坏了,想也没有想,就一把把她搂紧在温暖的怀抱。
然后才想到问怎么了。
在这宁静的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世界中,他几乎都忘记了“受伤”这个词。
可是她颤抖得很厉害、蓝色的翅膀抖抖的贴在背后。只是不说话。
而且她这次没有带来恢复之泉。
他立刻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她是用“偷”的。
他默然了。一直都平安的过着,所以忘记了她的危险。
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沉默。
安静的拥着吓坏的她,沉默在夕阳里。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笑吟吟的等着他睁开眼睛,身边依然是清清的恢复之泉。
他却头一次生气了:“以后不要去了。我不喝。”
她小巧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会饿的。”
“饿也不喝。”他烦躁的拨开她递过来的手。一想到她可能遇到的危险,
心里就无法平静。
但是这个举动很明显的刺伤了她。她瑟缩了一下,慢慢的张开翅膀,然后严严实实的把自己裹在了翅膀里面。
他叹了口气,敲了敲她的翅膀,等她探出头后,示意她把水杯交给他,然后饮尽。
他不会飞,所以他终将困死在这里。而她的笑,不知何时,变成了他唯一的眷恋。
所以当她努力的画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他呆了一下。
很多年以前,他的梦想,本就是当一个流浪者,然后在困了以后,找一个安静的洞穴,慢慢死去。
如今这个梦想,似乎真的实现了。
这是不是也是说,他终于可以慢慢死去?
看着她孩子般的面孔,他头一次如此困惑。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很久,然后她再一次仓皇的、苍白的飞到他面前。
“你们的人类,有一个叫做尼克拉塞的,他要做这里的主人了!”
他皱了皱眉,那个平日总高高在上的佣兵的首领,要来这黑暗统治的地方做领主?那就是意味着……
他惨笑了一声,难怪他们如何拼命如何厮杀,总是无法奏效;难怪不论他们的计划如何周全,总是功亏一篑。
往事如浮云。
白云苍狗。
“我、我要送你离开……我亲眼看见他杀了很多人类了。你——也一定会被他杀的。”她仍然苍白,但是却依然努力试图说明。
他笑了:“那你如何送我走呢?”
惨痛之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心情格外轻松起来,甚至有心情来看她紧皱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
那很可爱。
然后她飞过来,一把抱住他,试图将他抱起。
但是遗憾的是,根本是徒然,他立在那里,几乎没有移动。
她蓝色的翅膀用力的翕动,枉然的抱着他。然后开始啜泣。
并没有泪。那泪,是流在他的心底。
他知道她担心他的生命,所以他并没有动弹,只是慢慢的收拢双手,框住她,一并她柔弱的翅膀。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听到了兵马的声音,虽然还是很远的地方。可是看来很快就要过来这边了。
她从昨天开始一直都苍白着。现在也是。
于是他告诉她:“一个骑士,本来就应该战死的。”一如多年以前离开他初恋情人的时候。
她歪了歪头,困惑的问:“真的吗?”
看到她的神情,他竟然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斩钉截铁的点头。所以他只能沉默。
然后她飞走了。
不久以后,他就明白她去了哪里。
因为她身后,跟着一个穷追不舍的女法师。
她们靠得那么近,但是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她们是已经沟通好要来救他的。
因为他的小女妖逃得好紧张。
以一个足以让女法师跟上却无法抓住的速度。
他叹了口气,心疼的向她张开双臂。
她却一闪身,然后逃过他的身边,然后在他身后的石块处隐匿了。
那个来势汹汹的女法师,一个瞬间移动闪过他的身边……
然后退了回来。
“一个圣骑士呢!哈哈,你被困在这里了吗?”她有一张精致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容。
他也只好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他胡须后的笑容。
“我来帮你!你看——”她的手一扬,然后他看到了他阔别已久,以为会永不再见的门,光芒万丈的时空之门。
他楞了一愣,突然无法把这些情况在大脑中联系起来。
突然就这样要离开了吗,别了这冰河,别了这夕阳,别了这寂静与安宁,
别了……他的小女妖?
他转身,然后看见他熟悉的那个蓝色翅膀在岩石后闪了一闪。
女法师也看见了。
在电光火石之间,女法师扬手打出了一串冰球。
他甚至都来不及劝阻,甚至都来不及出声。
他的小女妖,就变成了一尊冰封的塑像,在一声清脆稚嫩的尖叫之后。
他闭了闭眼,希望这只是一场错觉。但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依然如旧。笑嘻嘻的女法师,光芒万丈的时空门,寂寞的漂泊者洞穴……和冰封的她。
他往她走去。但是女法师拉住了他:“不要管她了,必死无疑的啦放心。我们走吧!”
话没有落音,已经断在喉咙深处了。
女法师惊骇的看着自己胸前直至没柄的剑,然后才感觉到了搅心的剧痛;但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她不可置信的瞪着面前这个眼里布满血丝的狂乱的圣骑,然后眼睁睁的仰天倒下。怦然倒地的同时,时空门也慢慢萎缩、消失。
他没法再思考。甚至没有想到自己会出手。
骇然松开手中的剑,他转身奔往他的小女妖。
还是那么可爱的容颜,美丽在冰雪之后;乌黑的发似乎还因为翅膀的翕动而调皮的跳跃;那冰冷的小手,也交叠在胸口,那是她紧张起来的习惯动作……
而这样的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的存在了。
“你的手为什么和我的不同呢?”
“因为我的手是温暖的。”
“那我也要温暖起来!……我也要和你一样,温暖。”
终于流下了一滴泪。终于明白,他和她,已经永别。
仿佛看见有一滴泪也顺着她的面颊流下,伸出指头想为她拭去的时候,温暖的指尖刚刚碰触到她,整个冰塑如沙尘般坍塌。
他呆呆立在那里,一任冰屑如尘般将他覆盖。
仿佛又听到了温柔的歌声。
只是这次,他和他的小女妖,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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