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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联军第三十七集团军第九独立作战旅的吉恩·杜弗雷准将。或许你曾经在《第一次天地战争回忆录》关于火星保卫战的章节里读到过我的名字。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军方认定我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名叫兰斯特的作者是个粗心鬼,他在回忆录中引用了过时的官方说法——“让我们永远铭记为保卫火星达多空港而战死的英雄的名字:弗兰克·哈代、詹姆·霍金、约翰·安德森、吉恩·杜弗雷……”
喔!如果我现在出现在那个老头面前,“啪”地一声向他敬个标准军礼:“你好!地球联军第三十七集团军已故机师吉恩·杜弗雷前来报告!”他大概会认为自己活见鬼。
我当然不会真去找他,事实上有时候我巴不得自己在战争中死去。回忆火星保卫战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一场战役中,我们失去了很多优秀的机师。他们大部分人都很年轻,盼望着战争快点结束好回家与女朋友相聚。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灿烂的笑容,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此刻,他们长眠地下,纵使战争勋章挂满了墓碑,也无法被唤醒。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角色。我在那场战役中走了霉运,当战友们正在达多包围圈内浴血奋战时,我驾驶着 ES 机体与队友亨利一同把守古谢夫山北方 31 号地堡。这不是一个有前途的任务,正当我们打算违背命令私自离开地堡开赴前线时,一枚连激光制导器都没有的弹道导弹竟然在飞行三百多公里后,不偏不倚地钻进了掩体。巨大的爆炸顷刻将我俩震晕过去。当我们醒来,火星沦陷了。
对我和亨利来说,整个火星保卫战仅仅是一枚用上世纪六十年代技术制造的导弹和一个陷落的地堡而已。当然,最后我们还是赶在首相的近卫队接收 31 号地堡之前转入了沙漠地区,正式成为火星游击队的一员。直至火星解放战争结束才重新归队。瞧吧。只有走霉运的人,才能能够活到宇宙历零年。因为这不是一个值得所有人憧憬的年代。
宇宙历零年,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是一个幸福时代的开端。席卷整个星域的战争风暴已经远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全人类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地球联盟的成立便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对于我和亨利这样的老鸟来说,唯一被改变的却只有部队番号而已。
尽管政治家们宣称民主阵线已经取得了全面的胜利,战争却仍未结束。专制与恐怖主义的确正被驱逐向遥远阴冷的星系边缘,但它们仍然存在。
一个一度被废弃的泰坦轨道探测器发回情报:由侥幸逃脱的旧帝国要员组成的流亡政府正徘徊在远日行星轨道上。为了将这些太空蟑螂彻底清除,地球联军甚至不惜动用军官的退休金,为星际运输舰换装了第四代亚曲速引擎。于是,当火星的冬天即将结束。我和我的部下为 “彻底消灭专制与邪恶的种子”再次被扔进了太空铁皮罐。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把地球远远抛在身后,开赴比泰坦、甚至天王星更遥远的星区作战——海王星、冥王星、柯伊柏带……
~ 2 ~
“柯伊柏带?那是什么鸟地方?”嘴角斜挂着哈瓦那雪茄,亨利窝在 ES - 03 驾驶座里,通过视讯回路冷冷地瞪着我,仿佛这趟旅行是我安排的
“不清楚,应该是比冥王星更远的某个地方。”禁烟牌闪烁的红光,一次又一次渲染着他脸上那条长长的伤疤。
“我说,在那样的地方,如何作战?我是指光,你认为那里和 一万米 深的海底比起来,哪一处会更亮呢?”
“不知道。不过或许在头上加挂两个灯泡会亮一点。你知道,深海里的安康鱼就是这么干的。”
“嘿!这真是个无聊的主意。”
“或许是吧。”
“我曾经见过许多新兵对于黑暗中永无止境的征途感到恐惧,当恒星逐渐远去、深黑的夜晚来临,战舰的身影在星球表面被拉得好长好长,四下里一片寂静……每当这样的时候总会有人哭出声来。但像我和亨利这类老鸟则完全不一样——即使身处远离太阳系中心数 十亿公里 的宇宙深处,亨利仍然坚持每天第一个走进军官餐厅,要一份茄汁牛排,慢条斯理地享用。
“即使是另一个银河系也没有关系。只要给我雪茄、女人和酒。”
“那么,茄汁牛排呢?”
“那个,只是正餐之后的甜点,没有也无所谓。”说到这里,亨利脸上显出无奈的神情,他的最后一瓶白兰地上个月就已经见底了,而这条狭窄的运输舰上,所有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凑不够十个指头。
在漫长的航期里,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执行搜索任务、进行此种无聊对白。运输舰持续向着黑暗星域航行,直至飞越冥王星,柯伊柏带在望……
柯伊柏带位于太阳系的最外围,我们沿着远日航道的延长线一直来到这里。在此之前,从未有关于人类抵达这一星域的记录——即使在科技极度发达的现代,人类对于自己所处的星系仍旧缺乏了解。满足于小行星带丰富的资源,不愿意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天穹深处,或许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哀,人类的文明在实用科学方面突飞猛进,却又面对着浩瀚宇宙与同样深黑的内心世界畏惧不前。
柯伊柏带,是阳光的尽头。当我们脱离运输舰,以双机编队分散搜索这一星区时,我不禁对于人类自古以来的光明崇拜产生了怀疑。仅仅是距离恒星五十个天文单位的区域,便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观——无数星尘在战舰巨大探照灯的光柱里纷飞流转,酷寒的冰晶相互撞击形成白色的云状物,巨大星球的暗影徘徊在视线之外,无法被观察却又清晰地浮现在雷达屏幕上。小行星成千上万,它们无声地穿越虚无空间里连绵的云幕幻海。而太阳,那曾经灼烧我们双眼的巨大光球,已经坍缩成浩淼天穹一个毫不显眼的光斑。 七十五亿公里 ,所有的热度都在漫长的旅途中流失了,只剩下惨淡的星辉,冷冷映照着这死一般的世界。
~ 3 ~
“ DL - 3911 区,没有发现生命迹象。”
“ CX - 24 区,发现原生彗星群,表面温度低于摄氏零下二百四十三度。生命存活率零。”
“ AS - 03142 区,小行星高度密集地带,无法进入。请求撤离。”
“ BR - 111 区,低温导致测量仪损坏,确认低温危险区,生命存活率零。请求撤离。”
通讯回路里炸开了锅,战斗搜索编队机师的声音往来不绝,光电粒子在酷寒冥界中艰难流动,维持着舰队的联络。
为了视察目标区域状况,我与亨利也驾驶 ES 机体以双机编队出航。
这是一片由彗星核和遍布冰晶的小行星组成的复杂空域。我们打开了所有的探照灯,仍然无法驱散扑面而来的黑暗。无数的宇宙尘埃在眼前掠过,一脱离灯光的照射范围旋即消失无踪。我们一边监视机体上搭载的生命探测仪器,一边费力地躲避黑暗中高速穿行的小行星,有好几次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巨大陨石碾成齑粉。
“吉恩,你还打算在这里转悠多久?”亨利在进行搜索任务时,总是显得缺乏耐心。
“喔,真没想到这是一次如此无聊的任务。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流亡政府……”
“好吧,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得告诉你,我的引擎功率已经在下降了……你看过温度测量计了吗?”
“嘿,你这个混蛋,你在听吗?我们得尽快返回运输舰……”
“天哪,你已经睡着了吗?”
“行了,别吵。我还在呢。”实在无法忍受这个没有战斗就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搭档,我只好拧开视讯回路。“嗨!亲爱的杜弗雷,原来你还活着。”通讯画面里,亨利正将双腿搁在操纵台上,悠然望着我。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哪……你一点也不像快要冻死的样子。”我脸上一定挂着很受伤的表情,因为他的嘴角正向上翘起:“你到底要找什么?流亡政府?”我来不及回答他,一颗直径数公里的小行星已经冲到了面前。危险!战术屏幕迅速锁定了这庞然大物上几个显眼的突出物。“那是什么机体……?”眼看就要撞上小行星,我来不及细想,猛拉操纵杆, ES - 11 的强劲引擎发出轰鸣,两道巨大的光焰喷出,战斗机体堪堪擦着星球的表面飞掠开去。
……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吗?我回头望了一眼亨利,他也以同样的规避动作脱离险境。“ ES 编队, AU - 51 区域是否发现敌踪?”通讯器适时响起了。
“ AU - 51 区域,无生命存在迹象。”
“请尽快返回运输舰。”
“收到。”我挂断通讯器,向着天顶 37 度方向飞去。亨利沉默着飞近,与我组成双机编队。
“喂,你该不会没有看到吧?刚才那个……”母舰在望的时候,亨利再次打开了视讯回路,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一扫而光,改换成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
“……我也看到了。竟然会被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那就是战士的宿命吗?”
我使劲摇摇头,想要忘记那从战术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影子……但是,我做不到……
柯伊柏带,包括林尼尔在内所有太阳系彗星的故乡。彗星自柯伊柏浓密的冰云中产生,它们以极高的速度飞向太阳,当抵达近日点后便会逐渐远离恒星回到这里。这样的轮回一直进行,没有终点。 34 年 7 月,行星矿业公会军天才的埃尔伯·米利根元帅在林尼尔彗星回归期,发动壮大的谷神星战役。他利用危险的彗尾区域集结大军,奇袭谷神星城,致使深蓝工业同盟军遭受开战以来最惨重的损失……
那一场战争早已结束了。昔日的行星矿业公会与深蓝工业同盟也都成为了历史。只是,我没有想到彗星曾将战士带到柯伊柏带——这遥远阴冷的冥界。那些封存在黑暗冰屑之中的巨大装甲,能量耗尽的人形墓碑,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战乱历史。
~ 4 ~
搜索行动结束之后,我在军官餐厅遇到亨利。他正专心对付着面前的冻牛排。看来冰天雪地的户外活动的确帮助他增进了不少食欲。
“怎么样,要来一份嘛?虽然冷冻的东西总是令人扫兴,但总比没有强。”
“好的。”我在他的对面坐下。
“罗恩·福格尔司令官传回地球的远征报告看来并不令联盟的高层满意哪……”
“他们怎么说?”
“无功而返,一次毫无意义的军事行动。”
“那些家伙什么也不知道。至少,我们确实将敌人驱逐出了太阳系。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嘿!吉恩。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认为。那些太空流浪者并没有离开太阳系。他们一定已经死了。如果他们不死而又不见踪影,或许我们会被派到别的星系。”
“啊!大有可能。”我煞有介事地答道。
最终发生在宇宙历零年至宇宙历二年九月的这次横跨七大行星的远征,被证明并不像政客们说的那样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行动。至少我们确认了敌人无法在柯伊柏带活动的事实,这就足够了。土星防卫司令部将会针对这一结果制定清剿宇宙海盗及旧帝国势力的作战计划。
另外,我们带回的信息被空间科学家视为珍贵资料,至少他们再也不必坐在地球上、唾沫横飞地争论太阳系第二小行星带是否存在生命的话题。最后,远征舰还自柯伊柏带回收了大量的空间探测器,其中包括近百年前的海盗号太空船和水手号太空船的残骸,此外还有五十年前发射的太阳帆飞船。这些探测器,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依靠常规动力漫游了整个太阳系,并最终来到这里。
然而对于我和亨利、对于曾像我们一样深入柯伊柏带的许多人来说,远征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所有自太阳系中心向着遥远宇宙飞行的天体,都会永远留在被天文学家称为柯伊柏峭壁的星域。那是天体的坟场和出生之地,是旅行的终点。然而,它却又是另外一个起点。自柯伊柏带出发,向着与太阳相悖的方向行进,将会进入一大片极为广阔的宙域,这是真正荒芜的世界。没有恒星、没有生命、一切均在黑暗之中。这一片被天文学家称作“巨大虚空”的宙域,其尽头便是充满无限可能的未知世界……
我不知道那些黑暗中永远流浪的专制主义者是否已顺利穿越柯伊柏带,到达“巨大虚空”之外另一片天堂。或许是民众危机意识的另一种宣泄途径,自柯伊柏带回航之后,我、亨利以及其他的联盟官兵仍然在太阳系的各个角落,以秩序与民主之名打击宇宙海盗和恐怖主义。
毫无疑问,相对的和平已经降临,但有关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将在不久的将来结束的传言,仍然像从前一样无法证明。天空依旧有像我或是亨利这样的人飞过。我们期待着有一天,不仅战争结束,同时还能在太阳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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