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降临。长安城的留香阁内，传出阵阵曼妙歌声。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李太白的这首《长相思》，经由由两位妙龄少女配以琵琶声唱出，顿时引来了满堂喝彩。
“好！”
“唱得太好了！”
“不仅唱得好，人还长得美呢，啧啧。”
一些浪荡公子双眼色眯眯地盯着眼前的两位姑娘，若不是顾及到颜面，只怕早已扑了上去。
那两位姑娘则在唱完几支曲子后，悄然离开。
“凝烟姐，今天那个李公子又在一直看着你呢。”二人中较为年幼的忽然道。
名叫凝烟的女子笑了笑，“今天也有很多人在看着你啊，小莲。”她双眸似水，却带着谈谈的冰冷。
“可那李公子和别人不一样，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喜欢你呢。”小莲眨着一双大眼睛，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那李公子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听别人说是外地人，来长安做生意的，想必家世不错。如果姐姐能嫁给他，将来一定会很幸福，不必在这留香阁卖唱了——”
“小莲！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凝烟忽然打断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了么？我们这种身份，怎能高攀那些世家子弟？更何况，”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迷离，幽幽道，“世间男子多薄幸……流连于风月场所的男子，又有几个会是真心的呢？”
“可如果他们不来，又怎叫我们遇上呢？”小莲叹道，“我们若不靠这些有钱公子老爷赎身，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即便能靠着他们离开这里，恐怕又要落入另一个火坑。”
“之前小芸不是嫁给了城东的王老板么？上回我在裁缝铺看到她，穿金戴银的，身边还跟着个丫鬟呢，好贵气啊，真让人羡慕。”
“羡慕？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又可知道她背后的辛酸？做人家的九姨太，你真的认为会幸福么？小莲，你太天真了。”
夜凉如水，两人此时正坐在小小的后花园中。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映在凝烟带着一丝冰冷的脸上。她双眼正望着远处某个地方，似乎在想什么。
小莲静静地望着她，她明明只有二十岁，看上去像是经历了许多。小莲从不知道凝烟究竟是什么来历，很想问，却始终没开口。
终于，她忍不住了，轻轻问：“凝烟姐，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你是不是曾经经历过一些事，才会有如此感慨？”
凝烟笑了笑，“我十五岁便来到留香阁，能经历过什么事？”
“可凝烟姐对男人的成见很深……”
凝烟转过头注视着小莲，缓缓问道：“小莲，你想听故事么？”
小莲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二]
“哎呀呀，美，太美了！不仅歌美，人更美啊！”
歌楼里传来阵阵惊叹声。自打那名清尘绝艳的女子一出现，在场所有男人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公子真是有眼光啊！”吴妈妈满脸堆笑对着刚才说话之人道，“这位就是我们长安城的第一美人——楚楚姑娘！”
那富家子长得肥头大耳的，道：“原来她就是楚楚姑娘！真没想到第一美人就在你们这里！”
旁边的人已经猜到这富家子的意图了，有人忍不住对旁人小声道：“这不是城东王家的大公子吗？仗着家里有钱，几乎无恶不作。”
旁人轻叹：“哎，楚楚姑娘八成被他看上了，可惜啊。”
“可惜又能怎样啊？没看他还带着几个手下来吗？谁敢惹他啊！”
那王公子充耳不闻，走上前去对楚楚开始动手动脚。
楚楚喝道：“王公子，请你放尊重点！”
“楚楚姑娘，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啊！美人，美人，你就从了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
“啪！”楚楚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甩手就扇了王公子一个耳光周围当场安静下来。
楚楚怒道：“呸！我从小到大还从未怕过谁？今日就是死，我也不会从了你！”
那王公子平日在城里作威作福惯了，挨了一耳光后立刻恼羞成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打我！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看我不扒了她！”
立刻有几个跟班模样的男人冲了上去。
“干什么？”楚楚拼命挣脱，“啊！走开……走开！放手啊！”
围观的人中有一些虽然气愤，但碍于王家的势力，没人敢上前。歌楼的老鸨更是退到一旁，生怕王公子迁怒到自己身上。
“嘶啦——”王公子伸手就把楚楚的衣襟撕开。“我今天就在这把你给剥个精光，我看你以后还装什么清高！”
楚楚脸色都变了。可她如今已是别人砧板上的肉，双手都被人缚着，还能如何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放开她！”
一个俊美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有人立刻认出来：“是……刘家公子刘烁言！”
刘公子喝道：“哼！竟然在此行龌龊之事，你难道丝毫不以为耻么？”
王公子道：“呸！人不风流枉少年，小爷我看上个青楼女子，难道也要你来管？”
“楚楚姑娘不是青楼女子！她在这里是卖艺不卖身，心地善良、清清白白，乃是……让人仰慕之人！”
王公子笑了：“怎么？刘少爷也看上这个美人了？要跟我抢？来人啊！给我上！”
刘公子冷哼一声，似乎不将眼前这些酒囊饭袋放在眼里。围观的人没想到这看似文质彬彬的少年，竟有如此好身手，很快便将王公子的几个跟班打倒在地。
王公子见状，哪里还敢出声，只好悻悻地离开歌楼。
楚楚望着为自己出头的刘公子，忍不住落起泪来。英雄救美的故事听多了，但总是能够打动到姑娘的心。
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那王家公子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但刘家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只好强忍下这口气。
经过此事，楚楚对刘公子芳心暗许。而刘公子原本就对她有爱慕之意，常去歌楼找楚楚。两人两情相悦，终于在三个月后，两人结为了夫妻。
后来，有人对此唱曰：
“谁家公子上歌楼，却害相思愁。
相思一片了无益，琵琶醉清秋。
一曾相见便相知，情若水悠悠。
愿能与君结同心，执手到白头。”
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缘，不知令多少人羡慕。就连楚楚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嫁给刘公子。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洞房花烛夜之后，一切又变了。
“相公……相公！你又喝醉了！”
楚楚扶着满身酒气的刘烁言到床上，生气道：“你……你又去哪里了？月香坊吗？还是会春楼？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我已经成为夫妻了，为什么你还要再去花天酒地？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么？”
刘烁言带着醉意道：“娘子……娘子……”
“我在，我在这啊！你怎么都不看一眼？我们成亲才多久，你就不再与我说话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想再听你的琵琶……”
“听琵琶、听琵琶！你就知道听琵琶！弹琵琶的人你就一点都不管了么？”楚楚又气又恼，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每天打理家事、勤勤勉勉，可你每次回家都是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娘……子……”
“不要再叫我娘子了！你这个负心汉！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你就醉死在这里吧！”
楚楚悲愤地冲出家门，越想越不甘心，放声大哭起来。一路毫无方向地奔跑，泪眼朦胧的她看不清前方的路，竟跌落进了河中。
待人们将其救上来时，已是香消玉殒……
从此，长安城里再也见不到第一美女楚楚。而在无名鬼蜮中，却常常都有凄厉的哭声传出，一声一声，闻者心焦。
[三]
小莲已是泪流满面。“真没想到，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难道这世上真没有好男人了吗？”
凝烟道：“不是没有，而是太少了。像我们这种出身，如何才能遇得到？”
“可这个故事——”小莲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有人拍掌。抬头一望，一名男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李……李公子？”
来人正是小莲所说的李公子。凝烟只见过此人几回，看上去就是个游戏人间的浪荡公子，哪里像个生意人？她皱了皱眉，问：“李公子怎么不呆在外边的温柔乡里，却来这里吹冷风呢？”
“听到有人说故事，我就忍不住来了。故事，的确是好故事！只可惜结局不对，真正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这不过是个故事罢了，故事的作者喜欢何种结局便是何种结局，岂有真假对错？”
“若只是个故事，你又为何借此来跟小莲说我们男人不好？看姑娘如此年轻，想必没有接触多少男子，为何对世间的男子充满了怨恨？”
“怨恨？”凝烟恢复了原本的冰冷，“这虽然只是个故事，但现实残酷，有更多女子的经历比这真实而更凄惨。”
“难道姑娘亲眼见过？还是亲耳听过？”李公子笑得有些诡异。
凝烟感觉此人来者不善，便道：“抱歉，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公子争执。”她别过李公子，却发现小莲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李公子忽然问：“姑娘敢跟我打个赌么？”
“打赌？赌什么？”凝烟有些奇怪。
“赌那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公子为何如此执着？”
“因为你对男人有偏见。我是个男子，自然要纠正姑娘的这种想法。”
“我不过是个歌妓，即便我有这个想法，跟公子也没关系吧？”
“但跟姑娘有绝对的关系。”李公子收起了笑容，“因为那不是一个故事，是真真发生过的事，姑娘曾经经历过的事。”
凝烟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真会说笑，我若是经历过，岂不是已经死了？”
李公子注视着凝烟，一字字道：“姑娘应当知道我并非说笑。”
凝烟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越来越觉得此人的怪异，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跟姑娘打个赌，赌故事真正的结局，赌刘烁言是否真的辜负了楚楚。如果结局如姑娘所说，则算姑娘赢，姑娘可以让我做任何事，我绝不反悔。”
“那若我输了呢？你也要我答应你任何事情么？”
“姑娘要是愿意，我自是乐意。若刘烁言并没有辜负楚楚，我只求姑娘以后不要再认为世上的男子都是薄幸之人。”
若是平常，凝烟对此毫无兴趣。然而这个李公子似乎真的知道自己的秘密，他究竟是何人？然而凝烟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端倪。
也许，真的只有赌一把，才能知道。
“好，但我们如何探究故事的真相？”
李公子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我这有一件宝物，名曰‘循影溯魂丝’，可以带我们重新经历前世。”
“前世？”凝烟失声道，“这……这不是阴曹地府中阎罗王的宝物吗？怎么会在你手上？你究竟是何人？”
然而凝烟确定，自己之前除了在歌楼里见过李公子几面之外，就再无见过他了。今日也是他们第一次谈话。
李公子笑道：“是一个带你去探寻真相之人。那故事难道不是姑娘的前世所经历的么？姑娘难道不想知道真相么？”
[四]
真相？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一位美丽歌妓，虽然心气极高，却有些身不由己。在一次争执之中险些被那富家子侮辱，幸有刘家公子刘烁言挺身而出。他本就对那歌妓一片真心爱慕，此事之后，两人更是两情相悦，最终结为夫妻。
明明是一段佳缘，为何后来歌妓却是心有冤屈呢？
凝烟望着楚楚，那个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歌妓，忍不住泪如雨下。而前世之人，却无法看到他们，听到他们。
凝烟哭道：“我们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李公子道：“为什么？我们可是打了赌的。”
“再次经历自己当年的痛苦，你叫我如何受得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么？”
“真相真相，里面还能有什么真相？前世残余的记忆告诉我，我的前世楚楚，确实因为夫君的变心而伤心欲绝，才会不慎落入河中溺亡。每天看着自己的夫君去风月场所喝得烂醉归来，却不曾看我一眼，你说，这难道不是他变了心么？”
“你真的认为他变了心了么？你前世心中之恨、心中之怨，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洗清！”
凝烟泣不成声。
李公子继续道：“难道你现在就认输了？如果你输了，就要答应我任何事，这可是你说的。”
凝烟吃惊问道：“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姑娘若是输了，就必须……”李公子忽然笑了，“嫁给我……”
“你说什么？”凝烟怒道，“我……我不答应！”
“别急，还没看到故事的真相，姑娘无须这么早认输。”
凝烟沉思不语。
她想起自己上一世死去后，因为心中有冤屈，怎么也不愿投胎。直到后来阎罗王告诉她，得知刘烁言也已离世并且已经转世为人。如果她愿意去投胎，就能与刘烁言一样，下一世不仅可以留有这一世的相貌，还能保留这一世与两人相关的所有记忆。
阎罗王道：“你二人尘缘未了，唯有到下一世，了却这一世的所有的恩怨。”
于是楚楚投胎成为现在的凝烟，身世却跟上一世一样，十五岁被卖入留香阁当了歌妓。这五年来，从未遇到一个跟刘烁言长得一模一样之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再见。
而这个李公子，凝烟反复确认了几遍，他长得跟刘烁言并不相像。阎罗王不可能欺骗她，既然保留容貌，怎么会是李公子呢？
难道，真的要重新经历完上一世的事，才能见到他么？
“好！”凝烟终于点点头，“我就看看，何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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