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上有月，杯中有酒。

　　酒里有月，酒里也有人。

　　酒是美酒，人是美人。

　　酒醉人，美人也醉人。

　　齐落竹明明只喝了三杯酒，却仿佛已喝了三大坛。

　　他的酒量本就不高，更何况桌对面还坐了个能醉人的美人。

　　美人正笑道：“这酒可还对你的胃口？”

　　齐落竹苦笑道：“对极了，简直对得要命。”

　　美人道：“那你就多喝些，喝完还有。”

　　一片云忽然飘过来，轻轻遮住了银盘般的满月。

　　一把张开的折扇，也轻轻遮住了美人的口鼻。

　　美人眼睛里发出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齐落竹只好继续把一杯酒倒入嘴里。

　　(二)

　　美人姓唐，双名青枫。

　　水龙吟盟主，移花宫现任宫主，蜀中唐门的大少爷，唐青枫。

　　二十年的女儿红，整整一十九坛，在唐青枫一声号令下，尽数搬入齐家酒窖。

　　齐落竹本有些忐忑。

　　七夕之夜，他误喝花椒酒，一口喷出，再不敢饮。

　　不想唐青枫却一直记挂在怀，今日竟亲自率人送酒入谷，还笑道：“这是我给你的赔礼，你一定要收下。”

　　面对这张笑脸，齐落竹本来已滚到舌尖的话，又被用力咽了回去。

　　过了半响，他方道：“好，我收下。”

　　唐青枫却还不走，犹自笑道：“今天天气不错。”

　　齐落竹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只好道：“是不错。”

　　唐青枫道：“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喝酒。”

　　齐落竹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唐青枫道：“一个人喝酒没乐趣，你陪我喝。”

　　齐落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今天喝酒？”

　　唐青枫道：“万一我走了，你就把酒偷偷倒掉，岂不是白费了我一番心意？”

　　齐落竹道：“你看我像是会偷偷倒酒的人？”

　　唐青枫道：“像。”

　　齐落竹叹了口气，道：“这可是你送我的酒。”

　　唐青枫道：“就连我说的话，你都有不听的时候，何况是我送你的酒。”

　　齐落竹道：“你真的只想喝酒？”

　　唐青枫道：“真的。”

　　齐落竹道：“但我怎么看你都不像。”

　　唐青枫道：“那你说说，我除了想喝酒，还想干什么？”

　　齐落竹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你心里有企图。”

　　唐青枫道：“我能有什么企图？”

　　齐落竹道：“比如……我。”

　　唐青枫笑道：“你这人还真老实。”

　　齐落竹也笑道：“我一直都很老实。”

　　所以他老实的让人把两坛酒扛到后山小亭里，老实的陪着唐青枫呆到晚上，老实的端起酒杯往嘴里倒。

　　酒是温的。

　　唐青枫的手边有一座小火炉，火炉上支着一只银锡壶。

　　银锡壶不大，把里面的酒全倒出来，满打满算，也只有四杯半。

　　只因唐青枫道：“天冷了，再喝冷酒，小心把你的心肝脏肺一齐冻掉。”

　　但是唐青枫似乎忘了，既然天已冷，他和齐落竹就应该呆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而不是跑来后山吹冷风。

　　齐落竹自然清楚这一点。

　　他虽然不及唐青枫聪明，但也从来都不是个笨蛋。

　　不过他仍旧微笑着，一边赏月，一边等唐青枫给他续上温好的酒。

　　唐青枫连倒酒的姿势都很优雅，很好看。

　　温暖的酒，温暖了他的胃，也温暖了他的心。

　　即使他不习惯这样的做派，也没有对唐青枫说过一句抱怨话。

　　一句也没有。

　　唐青枫要做一件事，总有他的理由。

　　他信任唐青枫，就如同他信任自己一样。

　　他知道他绝不会伤害他。

　　直到第五杯酒下了肚，他才叹息道：“酒是好酒，可惜没有下酒菜。”

　　唐青枫似乎有些疑惑，道：“下酒菜？”

　　齐落竹道：“难道你喝酒，从来不用下酒菜的么？”

　　他们面前那张宽阔石桌上，只放着两个酒杯。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唐青枫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有我在这里，你还需要下酒菜？”

　　齐落竹苦笑道：“唐青枫，唐大少爷，唐二兄弟，你莫要和我开玩笑。”

　　唐青枫笑得更愉快，道：“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

　　齐落竹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唐青枫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他又轻轻地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他的脸已微微泛红。

　　真是奇怪，他的酒量一向都很好，眼下只不过喝了几杯酒，怎么就突然脸红了？

　　齐落竹却仿佛没看到，还在说话：“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叫我怎么猜。”

　　唐青枫忽然板起了脸，道：“那你是什么？”

　　齐落竹道：“你想我是什么？”

　　唐青枫道：“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头鬼。”

　　齐落竹道：“还好，还好，起码不是个臭酒鬼。”

　　唐青枫道：“这两者有区别么？”

　　齐落竹道：“区别可大了，大头鬼的眼里至少还有人，而臭酒鬼的眼里，只剩下酒。”

　　唐青枫笑道：“齐落竹呀齐落竹，你说你是个老实人，可你的嘴却一点也不老实。”

　　齐落竹叹了口气，道：“我哪里不老实了？”

　　唐青枫道：“我看你从头到脚，就没有一个地方是老实的。”

　　齐落竹道：“倘若我不老实，就不会陪你到这里喝酒。”

　　唐青枫笑道：“你这句话倒是很老实，再老实没有了。”

　　齐落竹道：“我在你面前，根本不用说谎，也不必说谎。”

　　唐青枫道：“可惜你说的老实话，有时却偏偏像是在说谎。”

　　齐落竹道：“既然我这么老实，你是不是也该再坐过来一些？”

　　唐青枫道：“我这样离你还不够近？”

　　齐落竹道：“还不够，远远不够。”

　　唐青枫道：“为什么？”

　　齐落竹道：“因为我在喝酒时，实在不能没有下酒菜。”

　　(三)

　　唐青枫果然凑近了些。

　　他坐到齐落竹身边，任由他伸手揽上自己的腰。

　　齐落竹醉了。

　　一个人喝醉的时候，总会比平时更放得开一些。

　　如果齐落竹还算清醒，根本就不会说出那些话。

　　他清醒时，连唐青枫的手，都不敢碰一碰。

　　一碰就脸红。

　　唐青枫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银锡壶里的酒已倒完，唐青枫却不再添。

　　他甚至不再去管那一座小火炉。

　　小火炉里的炭将近燃尽。

　　但他心里的火还在烧。

　　齐落竹心里的火，是不是比他烧得还旺？

　　唐青枫想到这里，脸上笑得更开心了。

　　他忽然伸手勾住了齐落竹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畔，轻声道：“齐兄，时候不早了。”

　　齐落竹道：“我知道。”

　　唐青枫道：“你难道就不想……”

　　他这句话只说得一半，就停住了口，低低的笑。

　　齐落竹只好问道：“想什么？”

　　唐青枫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齐落竹叹息道：“唐兄，你非但不老实，而且还在装傻。”

　　唐青枫道：“我只知道你和我一样不老实。”

　　齐落竹突然站了起来。

　　他不仅站了起来，还将唐青枫一把抱了起来。

　　唐青枫的身形虽然瘦削修长，但少说也有一百来斤，被齐落竹抱在怀里，却轻盈得好像一片随风飘落的木叶。

　　他的双手仍搂着齐落竹的脖子，他的脸枕在齐落竹肩头。

　　唐青枫笑道：“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想非礼我？”

　　齐落竹道：“不是。”

　　唐青枫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齐落竹已开始迈步向前走。

　　齐落竹道：“因为你在勾引我。”

　　齐落竹走得很快，不过须臾，已从后山回到齐家后院。

　　他始终没将唐青枫放下来。

　　唐青枫道：“你真不打算放手？”

　　齐落竹道：“你也没打算松开你的手。”

　　唐青枫道：“你当真不怕被你妹妹和下人看到？”

　　齐落竹道：“怕，怕得要命。”

　　唐青枫道：“那你还敢带着我往你卧房走？”

　　齐落竹道：“我更怕的是，一旦把你放下来，你就要跑出去和所有人说，说我非礼你。”

　　(四)

　　卧房门是关着的。

　　齐落竹抱着唐青枫，已没有多余的手去推门。

　　好在他还有两条腿。

　　他一脚踹开门，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床边，方才松开了抱着唐青枫的两只手。

　　唐青枫自他怀中滚落，滚落到床上。

　　齐落竹的床并不算宽敞，也不算柔软。

　　唐青枫卧在床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这声闷哼既不清脆，也不响亮。

　　但对于齐落竹来说，这声闷哼比从唐青枫嘴里说出来的话还要迷人。

　　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他的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腰带。

　　然而他还没将腰带解开，就听见唐青枫道：“你还不上来？”

　　唐青枫的声音懒洋洋的，就好像一只猫在小声打着呼噜，只求主人的手，快一些抚上它的背。

　　齐落竹不是他的主人。

　　他只是他的情人。

　　屋里没有点灯。

　　可齐落竹知道唐青枫在哪。

　　他的手抚上唐青枫的脸，叹息道：“你简直……你简直是个……”

　　他竟找不到一个词语来形容唐青枫。

　　唐青枫却偏还要问：“我简直是个什么？说呀？”

　　他的手比齐落竹灵活太多，一拉一扯间，已将齐落竹的腰带甩出床外。

　　齐落竹忽然感到头有点晕。

　　他毕竟喝了不少酒，又在冷风里跑了一路。

　　唐青枫又道：“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了别人？”

　　他的手还在动，齐落竹的里外衣衫已被他一层层分开。

　　齐落竹叹了口气，道：“我今晚喝的是酒，你喝的却是醋。”

　　唐青枫道：“谁喝醋了？你见了鬼？”

　　齐落竹喘息道：“别的鬼我不清楚，不解风情的大头鬼倒还有一个。”

　　他低下头去，深深的吻住了唐青枫的嘴。

　　(五)

　　齐落竹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床上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衣服还散在地上，唐青枫的衣服却不见了。

　　唐青枫就好像一阵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没有一点征兆。

　　齐落竹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笑了笑。

　　等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外，下人果然来报，说唐青枫已在半个时辰前离开铸神谷。

　　齐落竹点了点头，淡淡道：“哦，知道了。”

　　他知道他会离开。

　　他也知道他还会再来。

　　这一次他等得不算久，他只等了十五天。

　　半个月后，唐青枫果然又来了。

　　他还是那么精神，他的嘴角仍带着笑。

　　齐落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

　　比得知唐青枫率人送来一十九坛女儿红时还要痛。

　　唐青枫手里牵着一个制作精巧的傀儡，站在他面前。

　　他听到唐青枫笑嘻嘻道：“囡儿，快喊爹。”

　　齐落竹今天一滴酒都没有喝，但他此刻却仿佛已喝下整整三十坛。

　　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