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志之先生》天涯明月刀短篇小说

热辣辣的太阳晃得人眼晕，空气被长时间炙烤，吸入喉管仿佛一块火炭，比那最烈的酒还烧人心扉。

虎娃搁好笤帚，望着屋外在耀阳下略显扭曲的景物，勾了勾嘴角，几下里整理好凳子朝外头跑去。

出了门就是一阵热浪，虎娃一溜小跑，穿过院子过了个廊道，进了屋子朝隔间走。“先生!我已将外头打扫好了，现下热得不行，我能在您这里呆一会再家去吗?”隔着门槛虎娃就住了步子，小心翼翼的向里头的人征询。

“唔……”被唤作“先生”的人抬起头，他一副书生模样，面白无须，五官并不出众，只那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一般，望着人时仿佛整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你。比如此刻被注视着的虎娃，就是这般感觉。

“怎的又是你被留下清扫?”望向扶着门框的半大小子，先生的眼里带了丝笑意，“可是他们偷懒?待明日讲课时我与他们说……”

“不是的先生!他们家里有事，我左右就是一个人，便多留一会也没什么的!”慌忙说完，虎娃才发现自己太急躁，竟是打断了先生，此刻他心中微恼，面上有些火烧，所幸他肤色深，倒也看不出来。闻言先生笑弯了眼，也让虎娃看入了神。

这大漠戈壁的酷热，即使习惯，虎娃也依旧没法喜欢。但先生不一样，他总是执一卷书册，往哪里一坐便是半日，仿佛这灼人的天气并未能影响到他。虎娃喜欢和先生待在一起，只要视线里有先生的存在，他便觉得那里一片清凉，燥热的头脑也能清醒几分。

愣神片刻，先生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那晚上便留下吃饭吧，我让厨下加几个菜。”

“是!谢谢先生!”

强忍住内心的雀跃，还是露出了小虎牙，虎娃在心底小小的给自己竖了下大拇指。

傍晚因着心情喜悦，便多添了两碗饭，待到后头连路都走不动，先生大笑摸着他滚圆的肚子道：“不若你搬来与我住吧，和你一起吃饭叫人食欲大增啊!”

他就这么搬进了先生家，成了他的小尾巴。

七年的时光，如今的虎娃已经比先生还高一些，他渐渐包揽了先生身边的所有事情，也知道了先生不畏热的原因。

“先生，该喝药了。”

先生提笔的手一顿，临了一半的帖子就这么报废。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接过碗一饮而尽。虎娃递上蜜饯，手脚利索的开始收拾桌案。

“我还没临完……”

“太晚了，该休息了，待明日白天您再继续，好不好?”

望着问好不好却用行动替他做了决定的少年，先生哭笑不得，只得依了他。

稍晚泡在药澡盆里，先生望着替他按揉穴道的虎娃，突然伸手刮了刮他鼻翼的细小汗珠，问道：“累吗?”

虎娃耳朵尖悄悄的红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面上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的道：“不累，今日多按了一刻，先生疼吗?”

“不疼。”

望着微带笑意的先生，虎娃的心却一直沉下去，若还能觉着疼，反倒是在好转，而如今……

“虎娃，你想不想，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

“江南的烟雨，杭州的西湖，襄州的云海，秦川的飞雪……这些，你想不想去看看?”

虎娃垂了眼眸道：“不想。”于是耳边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虎娃是真的不想去。他知道，先生是觉得自己绑住了他，可他自己却清楚，是他，硬要把他们绑在一起。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在燕云定居?”

虎娃疑惑抬头：“不是因为这里最适宜您养病吗?”

先生笑了，像虎娃小时那般摸了摸他的头道：“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我心仪之人。她乃是神威堡弟子……”

后头的话虎娃没有听见，他满脑子都是先生所说的“心仪之人”几个字。待回神之际先生正望着他问“好不好”，他浑浑噩噩道“好”，先生便抚掌而笑：“那么，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去神威堡替我看一看她吧。”

听到这里，虎娃终于有了反应：“先生!我去了，您怎么办?谁照料您?况且我非是神威弟子，那神威堡如何说去就去得?”

“不用担心我，我能顾好自己。至于神威堡，那里与旁的门派却是不同，门中武功出自军旅，对弟子要求没那么多，你资质好，便是年龄大了一两岁也无妨。我会写一封信，你记住，定要亲手交与她，明白吗?”

“先生!我……”

“好了，就这么定了!如今替我办件事你也要推三阻四了吗……”

听到这虎娃也知道先生主意已定，只得点头应下。

到得第二日，虎娃千叮万嘱仆下照顾好先生，又约好半月回来一趟，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了家，朝神威堡去了。

虽则口头上答应了先生，但虎娃打定了主意寻到人送了信就回去。没料到如今正值战时，神威堡又非是等闲之地，不容外人打探逗留。于是无奈之下打算连夜穿营入堡的虎娃就被巡防的神威弟子们拿了个正着。

“韩师姐，犯事之人已经带到!”

“唔……”搁下手里的兵书，韩思思抬头望了帐下的人一眼。

就这么一个神似的动作，让原本满心不忿的虎娃晃了神，他恍惚的喊了一声“先生”，片刻后才惊觉自己处于何时何地，颓然的垂了头不再发一言。

“你便是夜半探营之人?”

温柔的声音把诘问生生扭成了疑惑，好似先生一般总是不温不火。虎娃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在瞧清楚问话之人的面容时呆立当场——即便年纪不同，但眼前这位正是先生给得丹青上所画之人!

“神威堡乃军营重地!你既非我神威弟子，又不请自来深夜闯堡，形迹可疑，现下怀疑你乃西夏细作!你可有何话辩解?”

韩思思久不见人回答，不免心下微叹，果如莹莹曾经所言，她素日还是太没有威严了些。可如今莹莹……她不得不撑起来!

“你是韩思思?神威双姝之一的韩思思?”

韩思思记不清多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了，一时未语，良久方应道：“……我是韩思思。”

“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想了想，又从包裹中摸出那幅丹青，一同递了上去。

“咦?”

韩思思本不欲节外生枝，但在看到信封角落那独特的竹叶纹路时改了主意。待得将信读完，她心里很有些微妙。写信之人可以说与她颇有渊源，也可以说是毫无关联。

八荒各派之间联系紧密，神威堡这一代的堡主夫人便是从蜀地唐门远嫁而来，唐门弟子更是与神威弟子常有往来。一来二去，双方门派师长便有了亲上加亲的念头，于是当年在神威双姝间挑中了更为柔和的她。

对于那桩联姻，韩思思说不清心里是否曾有期待，不过当时她确实没有反对。而亲事最终未成，似乎是因为对方的突然改口。对于这桩陈年旧案，韩思思本已没有什么追究之意，不曾想这疑问在信中有了答案。

当年明月心攻上唐门要强取那一式大悲赋，曾动用百晓生炼制的药傀儡。而原定与韩思思联姻之人不巧受其所害，身中剧毒，几经辗转才找到暂缓之法，却也无法根除。那人自觉深陷泥沼不愿带累她，唐门也不想行那不义之事，于是找了托辞却了这门亲。

“……如今我自感时日无多，身无长物又远离故地，唯有厚着颜面向师妹恳求一二，望师妹念在你我曾为旧识，对送信之人稍加照应，师兄感激不尽……”

多年未见之人，不提起倒还罢，这样一回想，韩思思却觉得那人在脑海里的轮廓竟然清晰依旧。放下信纸，展开画卷，其上所绘乃是当年她第一次到唐门作客时身着襦裙的模样。她摩挲着掌中的画卷，许久未语。

后来帐中二人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韩思思眉眼日渐凌厉，只偶尔能在举手投足间窥见曾经的温柔。而虎娃从先生旧居回来后拜入了神威，却几次婉拒韩思思安排的亲事，除却上战场，其余时候都在中原各地游历，寻着一位“先生”。

虎娃不是不知道他该同先生期望那般，在接触了除他以外的世界后，渐渐回归正途。只是想念这件事已经深入骨髓，如同吃饭睡觉一般不可或缺，便索性不去限制自己，哪怕真的再无法相见，能有个人让他找一辈子，也，很好了……

我们很多人一起走在一条名为“人生”的路上，一开始只有笔直的一条大道，慢慢地出现了岔口，有些大一点有些小一点。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选，于是看着人流涌去的方向。路过了曾让自己心动的那条岔道，看着拐弯了的几个人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我们埋头把自己淹没在大部队的洪流中，在心底说：这样才是对的，这样，至少是安全的。等终于到了同一个终点，再望见那些拐了弯的人，或许洒然一笑，也或许连问一问那路上风景的勇气都鼓不起……人生路上的岔道如此之多，可究竟谁能真的说清楚哪一条才是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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