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见了,眼前最后的一幕,是一片充塞天地的红色血光。
天眼,开了,在需要看的时候,心头一片空明,便什么都看得到,但是,最想看的那人,已经永远去了。
手,是另一双眼睛,能看到很多更细微的东西。比如衣服上的绣花,用眼睛去看,只是繁花百鸟,用手去看,能看到锁绣钩边,平针铺陈,缠针点睛;也能看到绣花的人,一针一线中绵绵密密的深情。
犹记那年初相见,在大王的寝宫,仙乐飘飘,烛影摇红。
是刚剿灭一伙源部的刺客,大王设宴庆功,蕊姬出来敬酒,四目交投的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最后怎么醉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以后的日子中深深的困扰。大王对我依旧信任无间,依旧只有我在的时候,只有我的枪在的时候,才肯解下佩剑,酣然睡去。
我在门下,枪笔直,身躯也笔直,目光却越过重重勾连的飞檐,跃向宫闱深处。蕊姬也是一样,借故频频出入,在我耳畔鼻端,遗下点点暗香。心中恨不得生出千手将她挽留,然而,君臣、理法、道义如同利刃,将万念斩断。
难忍的日子过了半年,终于是蕊姬忍不住了,在那个仲春夜,赤足奔来寒舍。环佩不簪,衣袂不整,一心只想跟我离开。
背负了欺君犯上的大罪,我们隐居在亢林的荒山。在黄土墚迤逦的褶皱深处,我们刀耕火种。将土壁开凿为家,将荒地开辟为天,伐木为薪,抟土为陶,想不到枪除了杀人,也可作为日常家居的利器。
蕊姬擅绣。本白的土布,五色的丝线,本是最平凡不过的两样东西,但加上绣花人的灵心和巧手,便可缔造出比朝服还要华美的衣。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梅花绣、棋纹绣、铺绒绣……如同枪法一样,众多绣法纷繁杂陈,自有它动人的美。
蕊姬常说,布是我,线是她,密密绣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即使衣服脏了、旧了、破了,即使只剩下一点点残片,布和线还是会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荒野中的岁月,平淡得如流水,除了四季得轮转,没有什么能留下痕迹。每年数次前往市镇,交换土地的产出,是我们同外界唯一的联系。因此,当国土大半沦丧,国都被围月余的时候,我们才得知。
回去!还是蕊姬的决定。对不起大王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如果能在有生之年得以补偿,总好过带着遗憾永眠。两个人,两双手的力量虽然微小,但国破家鄢在?死也不能做叛国之民。
于是,逆着逃难的人流,穿过漫天黄土,我们赶往国都。一路上,风餐露宿,衣服脏了,旧了,看不出颜色,但万千丝线依然紧紧抓住布帛的每一根筋脉,即使折断,也不肯松手。
终于,到了,远望城头,红的火,黑的烟,隐隐的鼓声,杀伐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嘶喊。亢林黄绿两色的旗帜轰然落下了,源部黄篮色的旗帜缓缓升起,那上面的水波,似乎在磔磔地笑。
晚了……大王不在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原谅,亢林部也不在了,我们已经是亡国之民……虽然知道即使自己就在国都,即使力战到死,也未必会改变这样的结局,但深深的痛且悔恨,依然深深刺伤着我与蕊姬的心。
血流飘杵,脚下是温的,粘的,是亢林部与源部将士的血。踏着血,我一步、一步,走向我们隐居的山林。枪,舞成圆,舞成幕,不让任何人接近我,接近蕊姬。血,溅落在衣服上,洇开,将布与线染成同样的颜色。
突然,胸口一热,是蕊姬!一柄金簪插在胸口。还是一样的笑容,还是一样的纤纤玉指撩拢着我的乱发,如同之前每个平静的清晨,为我做最后的整装。
“带着我……逃不出的……你自己走吧……好好活着……”线,一旦被绣在布上,就再也分不开了,即使线将自己寸寸断掉,也不可能从布上挣脱。 枪,因悲伤而停止舞动,便成了全无威胁的凡铁,而不是利器。敌人趁虚而入,一片血光之中,目便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