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关回到君悦客栈,突然想起轩辕月仍独自一人,她是否安然无恙?
轩辕月的房门关着,里面没有一丝声响。小关心中徒起担心,正待叩门,门却突然开了。
“啊!”
“咣当”!
轩辕月一惊之下,手中的铜盆跌落地上,盆中水泼了她一身。
小关窘迫得连忙道歉,蹲下身去拾起铜盆。
“怎么不敲门?”轩辕月柔柔地嗔怪道,“昨晚睡得好么?”
此话正问到了小关的痛处。
倘若昨晚小关没有出门,还会目睹那些恐怖至极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场景么?
小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高飞……死了。”
“什么?”
“高飞死了。”
“啊?!怎么会?!”
小关悲痛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我……我……好怕……”轩辕月一下扑进小关的怀中嘤嘤地哭起来。
小关的心一疼,伸出双臂环住她,柔声安慰:“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轩辕月抬起泪眼,望着小关认真地说:“你愿意保护我一辈子么?永远永远不离开我。”
那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在泪水的浸润之下,愈发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小关不禁抬起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轩辕月悲伤哀婉的神情中多了一分甜蜜,她泪犹未干略显苍白的双颊飞上了淡淡的两抹绯红。她微仰着头,眼睑轻合,静静地任由小关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婆娑,乖巧得如同小猫。
阳光从窗口温柔地倾泻进来,穿过轩辕月柔美的黑发,轻笼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使她看上去宛若玉雕冰砌般的完美与圣洁。这美好,足以驱散沉沉的夜里所聚集的那些铅样沉重的阴霾。
小关不禁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轩辕月微微颤动着的长长的睫毛。
一阵怡人的清香,自己女人的清香令小关再不能迟疑等待哪怕一秒钟!
他开始疯狂地吻她,她美丽的眼睛,她小巧的鼻子,她湿润的双唇,她精致的耳朵,她优美的脖颈……
从华夏到昆仑的这一路,是小关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尽管山高路陡,但有轩辕月相伴,长夜里,他不再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也不再惧怕午夜梦回,四下一片死寂,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仍然活着或者已经死去……因为,他的怀中有她均匀的呼吸,浅浅的笑意和醉人的芬芳……白昼中,他也不再需要依靠不停地做事,一刻不让自己闲着去忘掉寂寞和孤独……因为,他可以牵她的手,可以与她耳语,可以拥抱她,看她笑,看她跑,看她走,看她故意假装生气,享受她的撒娇,甚至可以突然偷吻她……爱情,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小关此前从未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幽默风趣的男人,原来自己也有那么多话想倾诉,原来自己也会那么温柔……小关感到自己从未如此踏实,如此幸福。
而对于轩辕月来说,这一路,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长夜里,她不再需要浓妆艳抹,去逢迎一个个陌生男人的轻浮;她不再会由于一只只陌生的手的贪婪抚弄而惊醒……因为,她有他安全的臂弯和体贴的拥抱,即便被噩梦惊醒,他温柔的安慰也很快就能令她平静下来,继续甜蜜的睡梦……白昼中,她不会再枯坐雕栏玉砌的笼中呆望着格窗外的风景,从黄鹂翠柳到霜雪压枝,一看,便是一个春秋;她不会再在阳光洒落身上时感觉自己卑猥阴暗……因为,他是一道流动的风景,而她也是这风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享受着与他牵手走过崎岖小路时的相依为命,享受着与他互诉衷肠的心心相印,享受着他突然偷吻时的脸红心跳……爱情,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轩辕月此前从未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人,原来自己也有那么多话想倾诉,原来自己也会那么专情……轩辕月感到自己从未如此踏实,如此幸福。
爱情,同时改变了两个人,改变了两个人的心。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的脚步已翩翩而至,山中处处生机,草长莺飞,百花绽放,小溪潺潺,层峦叠翠。即使山雨忽来,一双恋人伴侣通身湿透,好不容易找到巉岩避雨之所,紧紧相拥,忘情深吻,竟也温馨满足。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雀儿啁啾,清芬漫溢,是人面还是桃花?是笑靥或是暖阳?是深情回眸还是空谷梵音?醉者为何?醉者自知。
人间四月天,醉人是浓情。
站在山巅,昆仑城已遥遥在望,甚至已经能够依稀看清昆仑城主规模宏大的宅邸。
轩辕月偎在小关身边,心下忽生惆怅,“小关,江湖,终归是个纷乱的所在,我真想就在这山中隐居,不再过问世事……”
小关环起双臂将轩辕月拢在怀中,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月儿,高飞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发誓要为他报仇。了了这桩心事,就算赴汤蹈火,我也要永远跟着你,一辈子,决不放手!”
轩辕月将脸埋在小关的胸前,泪水决堤般涌出。
一个人,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却不能说的时候,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痛哭一场。也许,咸涩的泪水就像咸涩的心事,泪流出去了,心事也会默默地随之流走。
小关这次来得实在不巧,门童听小关说了来意,连门贴都没看就懒懒地说:“我家主人近日染疾,不见外客。”
小关只得悻悻而回。
在客栈吃饭时,轩辕月明白了小关的心事,十分乖巧地敛声一旁。两人在昆仑的第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闷。
正吃了一半,两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走进了客栈,选了小关和轩辕月前面的那张桌子坐下,点完菜,两人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
听着听着,小关便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
“昆仑城主夫人那样的腿疾倒也罕见。”
“是啊,红颜薄命,竟患如此恶疾。”
“依兄台之见,此疾该如何治本?”
“只怕是不断不行了。”
“啊?!”
“病已入骨髓,不断恐怕性命不保……”
小关灵机一动,自己跟着老关也学过些跌打损伤的医理医方,何不冒医生之名再去碰碰运气?
晌午过后正是人乏易倦之时。苏府的门童在春日的阳光中不禁打起盹来。
“小哥,讨碗水喝。”
门童徒地惊醒,眼前是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山羊胡,中等身材,有些瘦削,一身粗布衣服,脚穿满是尘土的千层底布鞋,身背乌木药箱和一个大竹篓。原来是个云游医师。
昆仑城主苏舒阳素来以乐善好施、爱民如子闻名,亦要求下人不得轻侮乞者,对云游僧侣、异客更是必须恭敬奉上斋食。
门童转进去捧出一碗水来。云游医师接过道了谢,在台阶上坐下一边歇脚,一边喝水。
门童闲得无聊,正好有这见多识广的云游医师在眼前,于是便攀谈起来。
“先生看来是走了很远的路?”
“是啊,我是轩辕人氏,因为昆仑多山,产奇药,故寻访至此。”
“不知先生专精哪科?”
“呵呵,不敢妄称专精,在下只对跌打损伤,四肢外科有些心得。”
门童笑道:“近日,我总觉得腰部疼痛难耐,不知何故,劳先生诊诊。”
云游医师含笑点头,在门童腰部按摸了几下,并不将手拿开,只说:“小哥请向前弯腰。”
门童只稍稍弯了下腰便喊疼。
“小哥弯腰时是否腿上也痛?”
“是,左腿疼。”
云游医师捋了捋胡须,“小哥腰上有恙,想必之前干过重活。”
门童连连点头,“三个月前,苏府舍粥,我去仓房帮忙扛米,当时感觉闪了下腰,不想不仅久久不愈,反而愈演愈烈,现在连桶水都提不得,手上一拿重物,腰就疼得死人。”
“小哥此恙不与普通闪腰相同,实是伤了骨间软垫。”
门童的神情紧张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不妨,只要不再累腰,卧硬板床休息,辅以推拿按摩,并按我教你的体操日日于硬板之上勤练三百次,百日后定有好转。”
云游医师教门童仰卧地上,双腿屈起,分开等肩距离,双臂平放身体两侧,以头肩力量收臀挺腰,将背部抬起悬空,然后放下,复再抬起。
门童甚是感激,连连道谢,然后叹道,“先生真是高人。我家女主人罹患腿疾多年,看了无数名医仍不能治愈……”
云游医师拈须微笑,“小可不才,愿尽力效劳。”
“先生请稍候,待我进去通禀一声。”门童高兴地一溜烟地跑进了苏府。
不一会儿,门童领着个衣着鲜亮的标致丫鬟走了出来。
“先生请。”
云游医师跟着丫鬟迈进了苏府大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微笑。
不错,这个云游医师正是小关乔装。
转过几曲回廊,尚未进入苏府正房内室,小关已闻到阵阵幽香扑鼻而来。
步入一道月形拱门,便有一阵令人舒适的热浪袭来。
一看之下,小关惊呆了!这哪是一个房间?这分明是仙境洞天!
他的四周全是密密层层的绿叶,绿叶之间开放着点点大小如孩童握拳、绒球般可爱的花朵,红若丹蔻,粉若桃花,白若霜雪,幽香沁人心脾。有若碗口粗的花树相互缠绕,一如情人温存难分难舍。
合欢树,尽缠绵,合欢花,开年年。
只是,人呢?
人是否也能消得相思,携手相老?
闺中有花,年年花开花相似,身边有人,岁岁年年人不同。
多情,无情,谁能说得清楚?分得清楚?
情最伤人,人却做不到无情。
“有劳先生了。”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小关耳边响起。
小官方从满目合欢花树的景致中醒过神来。
两名丫鬟轻轻将一帘浅绿色的纱幔自两边分开。小关眼前出现了一个半躺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锦缎轻纱中消瘦得骇人的女人。
要说她是女人或者人,实在是有些勉强,若说她是一具活骷髅可能更为贴切。
她依在一个很大的深绿色锦缎靠枕上,那靠枕承托着她,居然只有轻微的凹陷。她穿着层层繁复华贵的浅绿色丝帛长裙,但柔软的丝帛只能更加突出她的形销骨立,她突起的肩峰是如此突兀地支撑着衣服。小关不敢看她的手,那只手的肤色已经病态地发黑,瘦得筋脉毕现,宛如昆仑凹凸不平的山地。
她的脸隐藏在一幅深绿色的纱网后面。
“夫人,在下需要先看一下舌象。”
纱网微微卷起了一点,她的舌质绛而有瘀斑,舌苔白腻,一看便是恶疾。小关鼓足勇气才伸手搭上她只有一层毫无弹性的皮肤的手腕。脉象弦数。她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不知夫人可否容在下亲睹病患之处?”
她微微点头,一名丫鬟上前将她的长裙稍稍掀起一角。
那是她的左腿。那条腿皮肤微微发红,挤挤挨挨遍布肿块,小如蚕豆,大如鸡蛋。
“夫人有何异感?”
“二十四年前,我的左腿上开始长出肿块,刚开始并无痛感,几年中慢慢出现间断钝痛,后逐渐加重为持续疼痛。疼痛有如针刺、刀割、火烧、钻痛,夜间更重。”她说得很慢,仿佛每说完一个字,都要重新集聚力量。
小关心里明白,她患的是绝症,疼痛初起时若毅然截去左腿,可能尚存一线生机,但延误至今,即使华佗再世恐怕也难以回天。
但小关此行的目的尚未达到,他还没有见到苏舒阳。
小关捋捋胡须,缓缓道:“此疾乃阴毒,为肾虚劳损所致。要想痊愈还需以活血化瘀、软坚散结、止痛消肿、补肾养血、行气通络、导滞通络、消炎解毒之法精心调养。先以没药、桂枝各九钱,川芎、杏仁、台乌各十钱,熟地、补骨脂、大血藤各十五钱,党参、云苓、枸杞子各十八钱,山慈菇、广地龙各二十钱,牛膝、山甲片各二十四钱,川朴五钱,陈皮八钱,法夏十二钱煎服七日,以观后效。”
小关捋起袖子,在桌前坐下书写方子。
病重的女人动了一下,两个丫鬟急忙上前听命。“你们两个先退下,我有话要跟大夫私下说。”
两个丫鬟退去后,女人缓缓问道:“大夫,冒昧问您一个问题。”
“夫人请。”
“您今年贵庚。”
“三十有四。”
“老妇年过半百,虽病重但眼并不拙。如果我猜得不错,您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
小关的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纸上。
“大夫,烦您到老妇床边,容老妇细看一眼。”
小关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女人床前。
“大夫,烦您伸出右手,将袖子再捋高一些。”
一只鬼爪般的手颤抖着在小关裸露的臂弯附近来回婆娑。
那里有三颗豌豆大小的朱砂胎记。
“大夫,冒昧再问您一个问题。您的左腿根部,是否长有一粒红色肉瘤?”
“……是……是的。”小关大为吃惊,这女人说得不错!
女人的手颓然自空中跌下,她蠕动着似想站起,但无奈力不从心。
“真的……真的是你……我的儿……为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女人发出一阵嘶哑的呜咽。
女人细若蚊吟的哭喊却似一记晴天霹雳正中小关的天灵盖!
不!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是堂堂昆仑城主的儿子?!
“……你刚出生没多久……就就被歹人掳走……孩子……快让为娘看看……二十二年了啊……为娘这点命能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啊……”
女人挣扎着拽掉遮脸的网纱,拼命向上伸出竹竿一样的双臂渴求着小关的脸庞。
小关看到的是一张恐怖的面容。她的颧骨高高耸起,两颊凹陷出巨大的阴影。稀疏的灰白头发只在脑后编成一指粗的麻花辫子。由于极度消瘦,因此显得她的双眼出奇的大。而这双眼睛此刻泪水横溢,她的嘴不停地翕张,苍白的嘴唇抖得厉害,因为激动,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关看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女人,感觉自己突然崩溃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孤独寂寞,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对母亲的幻想,这么多对相认瞬间的憧憬……哪承想,重逢的时候,尽然子欲养而亲将逝!
千愁万绪,澎湃心潮,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冲出了小关的胸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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