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小关一把撕去假须,重重跪倒在地,跪走着扑到床前,紧紧抱住母亲那轻若鸿毛干瘪的身躯。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孩子,你爹名叫苏舒阳,是昆仑城主,为娘名叫洛晚葶,你的官名唤作苏卓群,乳名卓儿……你还有个妹妹,可是……也也失散了……”
“娘,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找回来!我们一家一定会团聚的!”小关哽咽着抱紧了苦命的母亲。
“你爹最近也生病了,唉,老了……我让管家超叔去安排一下。”
洛晚葶拉动床头的丝绳,一阵悦耳的叮当声后,两个丫鬟立即来到床前。
管家很快就到了,洛晚葶简要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管家便退出门去。
到掌灯时分,整个昆仑城都在谈论一件事情——昆仑城少主回家了。
“卓儿,跟为娘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关担心母亲过于激动对病情不利,便简要地说了些自己成长过程中的趣事。
洛晚葶显然非常高兴,答应了小关将轩辕月接入苏府的请求。
苏舒阳吩咐将晚饭摆到洛晚葶的房中。尽管因为还没有过门,轩辕月不能与小关以及洛晚葶、苏舒阳同桌共餐,但小关对父母不计较轩辕月的出身,能够宽容地接纳她已经欣喜万分。
入夜,苏舒阳在两名家丁的搀扶下抱病来到洛晚葶所住的花厅。他是一个瘦削挺拔潇洒干练的男人,看上去至多四十岁,完全不像年过半百的老人。虽在病中,他的双眼睛依然锐利有神。
一家三口时隔二十二年之后方得团聚,实在有说不完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在温馨与恬静中过得飞快。
苏舒阳在小关通过管家超叔禀报了耿刀的请求后,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华夏,告知耿刀自己的身体状况,婉言谢绝了为武林门众讨伐战神殿作见证的邀请。
小关每日清晨起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苏府的大花园中为轩辕月采一大束鲜花,为她插在床头瓶中。
然后,小关就来到花厅,亲手为母亲和轩辕月精心制作一笼药膳包子和一笼养颜包子,并为母亲煎好汤药,待母亲用过早餐后呈上。
在花厅锦簇的合欢花下,小关与母亲有说不完的话,看着母亲被自己的话语逗得轻笑起来,小关的心中总会洋溢起无比的温暖。那是家的温暖,亲情的温暖。
能有什么会比亲情更温暖的呢?
爱情是最甘醇的美酒,而亲情是最质朴的清水。
一个人,也许可以不为美酒所动,因为没有美酒,人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但一个人,绝离不开清水,因为没有清水,人是不可能存活的。
轩辕月在进入苏府的当晚就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小关问她怎么了,轩辕月幽幽叹道:“小关,我们说好了要去隐居的……”
“月儿,父母在,不远行,我亏欠了父母二十二年的孝道啊!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决不会不做数的,你相信我,好么?”
轩辕月是个懂事的女人,她认真地点点头。当小关转过身去时,他没有看见她眼中滑落的泪珠。
尽管轩辕月再未提起隐居的事情,但小关察觉到轩辕月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次,掌灯时分,小关想去看看轩辕月。刚走到她门外,忽听里面有两个女人对话。
“你忘了你是谁了吧?”
“我没有。”
“你忘了妈妈要你做什么了吧?”
“我没有。”
“那你安心在这里当起少奶奶来了?”
“我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舍不得他……”
“有我呢,你怕什么?”
“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我……”
“你赶紧回去吧,到时候让他去找你不就行了?”
“可是……”
“可是妈妈很生气,你知道后果会很严重。”
小关觉得奇怪,推门而入,却只见轩辕月独坐桌前对着红烛垂泪。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房内也没有什么陈设,不可能藏得下人。
“月儿,刚才你在跟谁说话?”
“我……我觉得闷……自己跟自己说话解闷……”
轩辕月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看得小关心中无比怜惜。近日来,他确实陪她太少了。
“月儿,都是我不好……”小关将轩辕月扶起拥在怀中,柔声抚慰。
“小关,我……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你……你一定要记住我一辈子!”轩辕月的双臂以大过平常几倍的力道将小关紧紧抱住。
“傻月儿,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别胡思乱想了,日后我一定多陪陪你。”
轻风徐来,烛火摇曳了几下,倏地熄灭了。
窗外有明月高悬,修竹曼妙,清辉疏影下的轩辕月若出水芙蓉般羞涩纯洁,婉转流离的眼波令小关的心海荡起层层涟漪……
明月虽无言,但看着一对恋人如此深情相吻,它是否也会觉得妒嫉和寂寞?
此后的轩辕月,不再那么矜持忧郁,整日呆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而是开朗活泼了许多,她开始对苏府感到好奇,经常出去探奇,她的皮肤因为经常在户外走动而晒得黑了一些,她的身体似乎也因为经常在户外走动而变得强壮起来。两人相拥时,小关甚至有种自己不如她有力的错觉。但只要轩辕月能够高兴起来,小关觉得,这样也很好。
一日,轩辕月悄悄溜进花厅偷看到了洛晚葶,回来后对小关说:“天那!这女人是人是鬼?”
小关顿时生气了,她明知洛晚葶是小关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婆婆,即使抛去这些关系不谈,这样议论一个身染重疾,每日都在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承受煎熬的病人,也是小关无法接受的。小关感觉自己的心受到了伤害。
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小关赌气摔门而去。
尽管几日后,轩辕月向小关道了歉,但小关总觉得心结难解。两人开始刻意地冷淡对方。
一个暮春的黄昏,洛晚葶去世了。
庭树不知伊人已逝,合欢花在花厅温室中怒放依旧,只是日日眷顾它们的神情、目光已不再有。
苏府沉浸在一片悲恸之中,除了依旧卧床的苏舒阳,所有人都集中在花厅和正堂料理后事和布置灵堂。
按昆仑的惯例习俗,小关要为父亲送上素服。
小关努力控制着极度悲哀的心情,手捧素服,一步步走向苏舒阳的卧室休心斋。
休心斋外一片寂静。几株梧桐枯立在苍茫的暮色中,令小关心中更觉萧瑟。
“爹……”小关在门外轻呼。但屋内毫无动静。
小关的心不禁揪了起来,父亲如今身体虚弱,结发三十年的母亲去世,父亲莫不是经不起这打击……一想到这里,小关急忙破门而入。
还未待小关喊出声音,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就掐住了小关的脖子!
素服掉在了地上,小关拼命挣扎,他已被紧贴着墙掐得双脚悬空。
厚厚的丝绒窗帘在挣扎中被小关拽落下来。
尽管已是暮色苍茫,但小关看得真真切切!
掐着自己脖子的,正是苏舒阳!
只是,此刻的苏舒阳与平日里的苏舒阳已完全不同!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
一件与在神刀堂地下大厅里出现的黑衣人完全一样的黑色长袍!
他身后的地上,是一个脖子上仍残留血迹的婴孩。
婴孩的身边是那个面具!
小关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他看到了苏舒阳的脸,那张脸上,嘴角边是龇出唇外丑陋阴森的带血獠牙!那张脸上原本锐利有神的眼睛,双眸已变作灰白,恶毒而疯狂地直勾勾地盯着小关脖颈上被掐得条条凸起的血管!
小关拼尽全力收起双腿重重踹在苏舒阳的胸前。
“啊!”苏舒阳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松开手跌倒在地。
小关趁机夺路而逃,苏舒阳一跃而起追了上来。
小关在狂奔中突然想起耿刀的话来,急忙折向自己的房间。他需要他的刀!
苏舒阳一个轻灵的纵跃便挡在门前。
苏舒阳步步逼近,死神样的黑袍在夜风中无声地飘扬,一如恶魔的双翼。
小关步步后退,突然,他踩上了一个花盆,一个趔趄直挺挺地倒在地。
苏舒阳如猫一样无声地扑了上来。
小关就势一滚,苏舒阳扑了个空。
小关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扑进房门,立即将门反锁。
他刚在桌上将刀抓在手中,“咔嚓”格窗碎裂,苏舒阳如鬼魅般滑进了房间,跳上桌子用脚踩住了小关握刀的手。
一阵钻心的疼痛令小关痛不欲生。
他咬牙反身用左手将“幻灭”一把抽出,顺势向苏舒阳的小腿砍去。
“幻灭”毕竟是天下第二名刀,就连不惧怕的金器的苏舒阳也不禁收回了脚。他凌空一个翻身,在空中伸出手来再次将小关仰面掐倒在桌上。
小关的身体反弓,毫无还手之力,被掐得几乎失去意识。
苏舒阳的嘴慢慢凑近已不再挣扎的小关的脖子。
那里,是他渴望的鲜血!
突然,小关扔掉左手的“幻灭”,奋力抬起双腿死死扣住苏舒阳的腿弯将他紧紧固定在自己身上,同时双臂合围将“幻灭”乌黑的刀鞘狠狠刺入了苏舒阳的后背!
苏舒阳顿时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
小关并没有松开双腿,他拼尽全力将刀鞘刺得深一些,更深一些!直到他感觉到刀鞘已顶在自己的胸口才收回腿全力踹开苏舒阳。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关颓然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夜色,已经降临,黑压压地包围了小关。
小关从未如此憎恨过夜的黑!
他摸索着将蜡烛点亮。
温暖明亮的烛光中,小关看到被“幻灭”的刀鞘洞穿的苏舒阳正在恢复原形,獠牙慢慢地消失了,双眼也由灰白变为黑色,只是他的容貌正在迅速衰老,转眼已是皱纹满面,白发苍苍。
“二十多年前,昆仑城的军队需要锻造一批兵刃。我去邀请锻造兵刃的世家——华夏鬼器和他的女儿鬼手前来。在弑神窟逗留期间,我发现了一些失传已久的上古摄魂术心法残片……咳咳……”苏舒阳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向来对上古神秘学颇感兴趣,于是偷偷收集起来带回昆仑潜心钻研。”
“越是深入其中,我越是感到此术力量的强大。世间最难得、最不易揣测的,不就是人心么?设若我能够操纵人心,这世间还能有谁可以与我为敌?我不满足只龟缩在昆仑这个到处是山的小地方当土皇帝!我渴望君临天下!我渴望一统天下,成就轩辕黄帝那样的伟业!”
“经过十余年的苦心研究修习,我已经能初步运用此术来左右身边的人按照我的意志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但我也发现越来越难以进行下去。因为后面的心法越来越晦涩难懂,我只能试探着去修习。”苏舒阳皱缩得更加厉害的脸上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
“然而,不幸终于发生了!十年前,当我发现自己已经走火入魔时,已经迟了!我唤醒了上古邪魔!它附身于我,每到夜晚便控制我的行动!我反抗不了!每到夜晚我就成了魔鬼!”
苏舒阳已经开始灰败的脸上老泪纵横,“我的贪欲毁了我!毁了你母亲!也毁了我自己!我对不起你们!我是自作自受!我不能乞求你们能原谅我……因为……因为……我早已不再是人……我只是半人半魔的怪物!”
苏舒阳泣不成声。
小关的心疼得令他缩作一团。
“卓儿,我……我要走了,不知道在那边,你母亲是否会愿意见我……你带来的那个女孩子……来历不明……你……你……要小心……她身上,戾……戾气很重……”
苏舒阳的骨骼“哗”地散落,化为了一地灰烬。“幻灭”的刀鞘也同时跌落地上,扬起了一阵灰雾。灰雾妖娆地在空中袅娜一番后随即缓缓飘落回地上。
“幻灭”的刀鞘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埃,蒙上了苏舒阳的骨灰。它失去了锃亮乌黑的光泽。
“爹!”小关大喊一声,便昏了过去。
小关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喊他,然而他的眼睑似有千斤重担压迫,想睁却睁不开。
过了很久,这种沉重的感觉才渐渐消退。小关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一个老人威仪堂堂刚毅的面孔。小关想了很长时间方才想起,耿刀!
“少主,您终于醒了!这里有一封信是轩辕姑娘留给您的。我退下了,您有事请尽管吩咐。”管家超叔知趣而得体地退出了屋外。
“小关,哦,不,苏少主。”耿刀微笑着慈祥地看着小关。
“耿老前辈……”小关突然想起了母亲和父亲。声音顿时哽咽起来。
幸福往往就像海边的流沙,当你伸出双手,满把紧握,以为已经牢牢把握住它的时候,它却眼睁睁地从你的指缝中溜走。当你摊开双手,就会发现,手中,与你来的时候一样,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只是,倘若凡是幸福,终究都要失去,那为何还要让人曾经拥有?为何还要让人尝透了陶醉其中的滋味再生生夺走?倘若从未拥有、从未品尝这令人永志难忘的滋味,人生,将少去多少哀愁烦忧?
造物既然终究弄人,何必造物?何必造人?
耿刀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小关肩上,“孩子,节哀顺变。昆仑城今后还要依靠你来治理。要为你的父母争口气!”
小关心中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七日之后一百零八个门派的掌门人同上昆仑墟找墨云秋,要他毁了妖刀!你安心养病,高飞的事情,我会代你质问墨云秋。”
小关感激地点点头,目送白衣胜雪的耿刀走出门外。
他拆开轩辕月留下的信,只有寥寥数语,大意告知她需回沉香阁一趟,后会有期。
有期是何期?信中没有说,是轩辕月忘了说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再见他?
小关无力地闭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虚弱。
他发现,尽管近段日子自己刻意冷落她,但,她真的离开他时,他的心,好像也被她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无心的躯壳。
从前,当他还是默默无闻,家徒四壁的小关的时候,尽管也很孤独,但他很充实,心里很平静,可以独自坚强地面对生活。现在,他贵为昆仑城少主,钱粮锦帛应有尽有,为何心中反而空空如也?反而感觉生活于他来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一颗泪自他眼角慢慢滑下,跌碎在云锦枕套上。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