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某日,就是从赤壁逃窜至南郡而为郭奉孝君捶胸大恸的那一天,
我独在府邸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丞相可曾为郭奉孝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丞相还是写一点罢;丞相不是说过‘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么。”
这是我承认的,凡我所招募的手下,大概是因为往往资质所限之故罢,动无遗策者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筹划艰难中,毅然献计十一年而从未失算的就有他。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
——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奉孝死,乃天丧我也。赤壁惨败的噩梦,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搞定大耳碧眼之后的。
而此前几个所谓归顺者的阴险的圈套,尤使我觉得郁闷。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大失败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大失败,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谋士,敢于戳穿敌军的诈骗,敢于反间对手的算计。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天才的早逝,来推迟统一,仅使留下赤壁的火光和华容的溃散。在这赤壁的火光和华容的溃散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汉非汉的乱世。我不知道这样的乱世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奉孝去世也已有一年多,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几百余我的手下之中,郭奉孝君是我的军师。军师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军师,是为了统一霸业而死的汉的青年。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十二年前冬初我作了司空,请荀仲豫君推荐谋士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荀公达君与我见了面,并被征为尚书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一并前来投靠的青年告诉我,说:这就是郭奉孝君。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毅然从广有羽翼的袁本初君处出走的谋士,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身体很瘦弱。待到刘备偏安于我处,我向众人征求是否谋杀的意见之时,他才始为我筹划,于是见面的回数就很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身体很瘦弱。待到并州恢复旧观,袁熙袁尚气数已尽,陆续退到乌桓的时候,我才见他在征途中因为不服水土,黯然返回易州。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攻破乌恒的时候,才知道郭奉孝君病危的事;不久便得到噩耗,说病情居然弥重,参与抢救者至数人,而郭奉孝君却终究在英年早逝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天意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险无常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清瘦的郭奉孝君,更何至于这么快便在易州亡故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海.还有证人,是同我一样看见尸骸的诸君。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让我失去军师,简直是丧掉预言家,因为那时诸君还在劝我攻打公孙康们。
但郭奉孝就有遗书,说他们“必自相图”!
但接着就有使者,说公孙康送来袁熙袁尚的首级。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追思,尤使我心不得宁。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赤壁兵败后谋士们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自惭,就在沉默中形秽。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他没有亲见;其实,我,丞相曹操,今次是慨然前来的。自然,讨逆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赤壁中计了,船从寨前入,火燎联营,已是致命的惨败,只是没有便虏。同去的徐公明君想救起我,中了四箭,其一是火箭,立伤;同去的张文远君又想去救起我,也被击,箭从左肩入,穿盔甲右出,也立伤。
但我还能行走,关云长君在华容放我一马,于是逃掉了。
兵多将广的聪慧的我确是输掉了,这是真的,有我自己的残部为证;沉勇而忠义的徐公明君也伤掉了,有他自己的箭疮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忠义的张文远君还反给了黄盖一箭。当数十万大军艰难地转辗于周瑜诸葛所发动的大火的攻击中的时候,我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悲恸呵!官渡港前的击溃本初的伟绩,洛阳城中的要挟天子的武功,不幸全被这一场大火抹杀了。
但是孙刘的叛逆者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天下仍不太平,我的谋士的病逝,在他人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诸侯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诸侯作落井下石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一个谋士的病逝。中国的统一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谋士的死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病逝。
然而既然有了追思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上司,战友,部下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淡漠回忆,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清瘦的旧影。后人会说,“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天意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孙刘联军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周庞计谋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我的手下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手下诸君的办事,是始于多年前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精明果敢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郭奉孝君在疾病中从容叮嘱,徐张两君在危难中舍身救主,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手下诸君的勇毅,虽遭天意秘计,压抑至数十年,而始终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奉孝病逝与赤壁惨败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赤壁的大败中,会依稀?见微茫的?望;真的谋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郭奉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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