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门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奶茶。上学的人,中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三元钱,上两个小时,——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小时要涨到三元,——在一楼散座玩玩,心满意足的玩一会;倘肯每小时多花一元,便可以坐上沙发雅座,或者买点饮料,吃点小零食,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上二楼豪华包间,但这些顾客,多是学生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自带鼠标键盘的高端玩家,才踱进二楼的包间里,买烟买饮料,慢慢地吃喝玩乐。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网吧里当网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端玩家,就在一楼泡泡奶茶,打扫卫生。一楼的学生党,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奶茶从包装里拆开,看过奶茶生产日期,又亲看将奶茶用热水充好,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用用过期的奶茶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网吧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自带鼠标键盘而在一楼上网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外套。穿的虽然是阿迪达斯,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意识走位,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ID为孔大神,别人便从其ID 极其时常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效率又低成狗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开两个小时,来一杯奶茶。”便排出九个钢镚。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队友骂坑爹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开大老鼠,居然被一个印度豹追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别人那是小号懂么……小号!……鼠标不好用,能说我水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野队坑人”,什么“小学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打过战队赛,但由于不听指挥,又不会变通;于是被战队开除,弄到将要讨饭了。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坦克世界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坦克,……我便考你一考。黑枪怎么黑才能不被对方发现?”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玩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战队队长的时候,打比赛要用。”我暗想我和队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队长也从不去打比赛;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就是集蹲在对面视野外面黑嘛?”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罗技的键盘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黑枪有几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键盘蘸了蘸奶茶,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玩坦克,一人一局。孩子开着坦克,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效率降了了,效率已经低成出翔了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低不低!低乎哉?不低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三一五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打联队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坑队友。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坑到战队长的小号头上了。他家的小号,坑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奶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前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阿迪达斯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奶茶。”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奶茶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坑队友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坑队友,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温了奶茶,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奶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