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已经有这么幸福美满的家庭了,我又何必介入。一切苦,我自己承担就行了。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非客永远不知道最好。让我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就当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事实上,我的心,确实真的已经死了。
“小伙子,你听说过大象这种动物吗?大象是所有生灵里最有尊严的动物,这种尊严最极致的表象就在于大象对于死亡的选择。大象是一种能够感知死亡的生物,当闻到死亡气息的时候,它就会孤独而忧伤地离开象群,独自走到一个人迹兽迹都罕至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等候死亡。当死亡降临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大象的平和、宁静和从容。
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如果我不能死在非客的怀抱里,那就让我一个人静静死去。年轻时,我曾梦想自己是一只矫健的鹿;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做一只大象才是更为尊贵的梦想。大象在临死之前,会寻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环境,有尊严地死去。
我也是。”
沈轻忧把百年莲子心放在我的掌心,转身离去。
我策马而行,泪水迷离中转身,只为最后看一眼风中摇晃的破草棚。我看见师姐挑着一桶水,在踉跄着给几朵稀疏的白菜浇水。她已经毫无冰心名流的风范,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村姑。她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却自愿放弃了。
我又开始了寻找何首乌的旅程。
我在山涧里被藤蔓绊倒。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弈剑的帐营里。
守护在床边的人束着发带,只留素面示人。她的五官姣好,但是唇边的法令纹提醒我,她应该已经不小了。
“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派辆车,把你送回冰心堂。”老婆婆的语气和蔼极了。
“不行,我没有时间休息,已经来不及了。我要去寻找人形何首乌。”我执拗地说。
她一愣:“你找人形何首乌干什么?”
“救人!”
“救什么人?”
我给她讲述了这个故事。当然,我隐瞒了沈轻忧的故事。
婆婆笑了:“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发现,你们冰心堂的弟子,都有点一根筋。其实在最初的大荒,冰心堂呢,不过只是一个辅助门派,但驱赶妖魔一战,冰心威望大增,独树一帜,这和你们的一根筋不无干系。你们的活死人堂主最宠爱的宠物,就是一只精卫鸟,在主人昏迷这么多年后,还一直不离不弃。”
我挣扎着要起来:“婆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婆婆按住我:“小伙子,事实上我就有一只人形何首乌。”
婆婆看着我,她的眼睛一直满怀笑意:“既然你费了这么多周折来到大荒,又愿意帮别人这么大的忙,婆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故事。故事终了,你也可以得到那只人形何首乌了。”
【第三个故事 何首乌——青丝】
“其实故事从妖魔进攻大荒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故事有些老,故事里的人也都老了,但情意不曾老。
那时你们都还小吧,慕斯樵也才刚刚入堂。我们弈剑和你们冰心的一个首领好上了。弈剑的这个女孩,叫宛希星。你们冰心的那个首领叫杜衍笙。他当时才二十出头,俊朗英挺,品性澹泊疏放,是很多女孩心仪的人。
弈剑和冰心自古就相交甚欢,两门派有不少订了终生的人。宛希星和杜衍笙不久也拜了天地,每日里煮茶吟诗,颇为逍遥。
但是呢,新婚燕尔没多久,宛希星就发现自己头发开始变白,她按照夫君的建议,喝了很多何首乌煲的汤,也吃了很多黑芝麻,但都无甚效果。
冰心堂是个善医药的门派,杜衍笙告诉宛希星,如果能找到人形何首乌,一定可以将白发转黑。可是两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人形何首乌。
后来妖魔开始入侵大荒了,两个门派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宛希星和杜衍笙还算幸运的,两人不离不弃,得以守住了自己的小家,只是内心忧虑,宛希星的白发愈发严重了。
在后来的战事中,杜衍笙断了一只手,成了独臂。但两人还是相濡以沫、相互支撑,走过了岁月中最为艰难的一段,直到妖魔被赶出大荒。
或许你知道扭转大荒命运的一战吧?荒火引火,天机擂鼓,翎羽施箭……所有门派开始全面反击。但是,当时仍有一些散乱的妖魔在四处作祟。
有一些鱼精侥幸躲过了众门派的围剿,他们躲在了鼎湖的水草丛中。杜衍笙就死在鼎湖的那场混战中。杜衍笙被妖魔打死后,尸首落入浑浊的湖水,整个冰心和弈剑将士打捞了几天都无果。
那段时间,宛希星好象没了记忆。她觉得丈夫没有死似的,因为总感觉有人整天在身边关注着她,但事实又是,所有参与那场乱战的战士都确凿地说她丈夫确实已坠湖而亡。
空荡荡的房间,宛希星开始有些幻听,他的笑声,他的气息,房间里的空气有中药的味道,那是他身上惯有的气息。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晚上,宛希星做了个梦。梦中杜衍笙跑来向她告别。他告诉她,他要走了,他的肉身已经化身成一株何首乌,扎根在鼎湖湖心小岛的一个大鼎下。他叮嘱她一定要吃下它,这样她就可以变回一头乌发。
宛希星半夜从梦里惊醒,再也无法入睡。第二天天刚亮,她骑马赶到鼎湖,果然在湖心小岛大鼎下发现了一株何首乌,人形,缺了一只胳臂。
那一刻,她知道他的夫君已经向她告别过了。”
故事讲完,婆婆看着一脸怔忡的我,轻轻解开头巾,一头白发,刹那间如月光倾泻了一肩。
“小伙子,你一定猜出来了。没错,我就是宛希星。
但我平生中第一次拂逆了夫君的话。我没有吃掉那株人型何首乌。我不忍心吃掉它。我怎么可以吃掉我的夫君呢?只要它还在,我就感觉夫君没有走,还在我身边。
再说,夫君不在了,我还要一头青丝给谁看呢?”
人形何首乌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我策马转身,那一窗烛光如豆。
我在心里说:宛婆婆,谢谢你。
【未尽的故事 鹤顶红——誓鸟】
得到人形何首乌,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去寻找鹤顶红。
我想起宛婆婆的叮嘱:“你快去找慕斯樵。你们老祖宗身边的那只精卫鸟可去东海衔石。定能找来鹤顶红。”
我回到慕斯樵那里。她看见我手中的西河柳、莲子心和何首乌,叹了口气,说:“想不到你真的都得到了。”
我在冰心堂深处见到了冰心的老祖宗和那只守卫在她身边的精卫鸟。
慕斯樵告诉我,紫荆婆婆当年为了救治夫君,不慎中毒昏迷,至今未醒。而她生前抚养的那只精卫鸟,从此就一直停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离去。
那精卫鸟依偎在婆婆身边,不停地叫。鸟的眼神里,竟有一丝哀婉之色。
慕斯樵告诉我:“这只精卫鸟,名叫阿诺。”
我一怔,竟是同名。难怪一见它就有可亲之感。
慕斯樵对精卫鸟说了整件事情,“你快去吧。”
精卫鸟点点头,绕着紫荆婆婆飞了三圈,又绕着我和慕斯樵飞了一圈,然后奋力扑打着翅膀,箭一样飞出窗户,遁入黑暗之中。
天渐渐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不行了,小伙子。”慕斯樵焦虑地说,“你快走吧,来不及了。”
“不!让我再等等!”我长吸一口气。
半柱烟的工夫过去了,天色逐渐明朗,精卫鸟还不见影踪。
“不行!你现在必须得走了!”慕斯樵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可以再牺牲一个无辜的人!鹤顶红是稀罕之物,即使在东海也难觅,精卫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去霜洲那里了。我要等精卫鸟回来。我的一滴眼泪已经沾在了那枝西河柳的枝叶上,你带去吧。请一定转告霜洲这一切。要告诉他,我是真的爱他。”
我赶到映日荷塘边时,天色已经大亮。我从淤泥中挖出那面铜镜,在我的述说中,霜洲的真元与魂魄一点点消散,我也跟着虚化;我不知道霜洲是否听到了这一切,但我相信,他这一生,是一次不悔的旅行。待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之中。
最终,我未能改写霜洲和慕斯樵的命运。带着缺憾,我踏上了返程列车。难得火车上人这么少,我仿佛看不见周围的乘客,乘客仿佛也看不见我,我还沉浸在这几天的悲欢离合里,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我思考了很多,关于爱与恨,关于生与死,关于承诺与离弃,直至沉沉睡去……
我被列车的静默惊醒了。列车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陆续有乘客上下。
仰面只见清凉的月光,寂寂地洒在窗边。我从上铺下来喝水,发现躺在下铺的是阿诺。阿诺似乎也刚刚醒来。阿诺看着我沉静一笑:“我等你很久了。”
“怎么这么巧?”我揉着惺忪的双眼,惊讶万分地问道,“我以为你早已永远离开了我,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阿诺含笑不语。
我赶了一夜的火车,肯定是衣衫不整,阿诺不喜欢蓬头垢面的人。我对着窗户,想整理一下头发。
然后,然后我就在车窗玻璃里看见了车厢里所有人的影子,惟独没有我和阿诺。
我惊叫一声,阿诺苦笑了笑,身边其他人却对我的叫声置若罔闻。
阿诺看着我:“我曾经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但现在我发现,再孤独的灵魂,也可以找到同伴。”
我们开始接吻。我闭上眼睛。刚才灰尘一样狂舞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现在只有我和阿诺在同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已经与我绝缘。
列车广播响了起来,在催促到站的旅客抓紧下车。阿诺离开我的唇,我张了张嘴,喊不出话来——刚才在接吻时,一样东西从阿诺嘴里转移到了我嘴里。
我把嘴里的东西转移到掌心,是一枚血红的鹤顶红。
“阿诺,你为什么要吞下它?”我恍然警醒。
“你可能不知道,精卫还有一个名字,叫誓鸟。只要是许下了誓言,誓鸟就会至死不渝地飞下去,直到死去。我在东海找到鹤顶红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衔鹤顶红而来,只为你的留下。”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诺漂出了车厢。我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车门又关上了,继续向广州驶去。我的包里有那三种药材。西河柳、莲子心、何首乌。我口衔鹤顶红。我得到了全部药材。
列车穿越无边的黑暗,我又能看见车窗玻璃中的自己。
在这一刻,那个灵魂失而复得的人泪流满面。他的四周,全是惊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