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捡到的那面镜子吗?”我问他。
“是的。她走后,我竟然望着那面镜子望了整整一日。我渐渐意识到,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我已经渐渐褪去了狐性。我用她留下的金针在镜面一角刻下了一只小狐狸——我是在提醒自己,那既是我回避不了的前生,亦是我不可重写的今世。”
霜洲的面容和口气渐渐凝重起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斯樵走后的第三天,我的小茅屋突然被妖魔围住了。原来,狡诈的妖魔头领早就对我救助斯樵一事洞若观火,只是故意按捺不动。我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们的一枚棋子。
“妖魔威胁我毒打我。按照妖魔头领的计划,我要等着斯樵回来,然后跟随斯樵混进冰心大本营,等时机成熟后与妖魔里应外合,灭了整个冰心堂。
“我自然不从,他们又是一顿毒打,我身上全是青紫淤伤,妖魔还扬言要剥了我的皮。我被迫答应了他们,坐在房前的石凳上,等着斯樵这个诱饵乖乖上钩。
“没过几日,斯樵笑眯眯地来了,说是和师傅禀报过了。师傅一定要先见见我本人,才可答应我们的婚事。说完她就走进小屋帮我收拾东西。当时我真是欲哭无泪。我把那面镜子还给她,她奇怪地问我刻那只狐狸做什么,我实在无法再隐瞒下去,道出了实情。当时她脸色都变了……”
霜洲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时我和她都知道妖魔就在外面守着,我和她还要被迫着装下去。我们装作兴高采烈地收拾了行囊,我还装作兴高采烈地尾随她去了冰心堂。”
“你还真的混进了冰心堂?”我不禁大惊。
“是。但你应该知道我进去之后的结局。”霜洲说,“斯樵一回到冰心就绑了我。你知道的,斯樵不是一个小儿女情态的人,孰轻孰重,她心里清楚得很。”
“那冰心堂的人断不会饶了你。”我叹了口气。
“那是自然。其实在决定和斯樵回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没有立刻杀了我,因为我对冰心堂也有可用的价值。
“我真的就成了冰心堂的线人。我将一群妖魔引到荷塘边那株西河柳下,妖魔被冰心将士围剿。等妖魔都死了,冰心堂的副堂主崔依离把我捆了个结实,我当时完全没有反抗,心中无悲无喜,只剩萧索茫然。”
“崔依离把我在那株西河柳下沉了湖。当时全冰心堂的人都在打量着斯樵,她完全没有表情。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好难过……死又算什么呢,只是当初的情意怎么说没就没了。原来忘却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当他们把我推进湖水时,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令我哀伤的是,在我被湖水咳呛得奄奄一息时,我听见身边有物体坠入水中的声音。我借着已经有些迷离的目光,看清是那面铜镜。我知道斯樵是带着厌弃地将那面镜子掷进了水中。那一刻我明白原来人在水中也是可以哭泣的……”
“她也是没有办法啊。毕竟你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望着霜洲泪花迷离的眼眸,除了廉价的安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只有这些,倒也罢了。接下来的事情,更令我寒心。”霜洲说,“我在水下,看着上面的世界,视野突然红彤彤一片。他们烧毁了那座曾经承载了我和斯樵感情的小屋,还有那面小舟。我看着水面上渐渐旺盛的火影,突然心如死灰……”
“人鬼殊途,幽明异路。他们可能没有想到,我的肉身死了,魂魄却因了这口怨念,一直不散。我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在铜镜的那只狐狸浮雕里。随着时光推移,铜镜深深陷入西河柳根边的淤泥,我从此进入了暗无天日的时光。我一直在等待。我不是在等待他人相救。我的肉身已经死了,再救无益。但我需要一滴眼泪,一滴斯樵的眼泪,否则我的怨念没有办法化解,我害怕这怨念会越酿越深,总有一天会释放出来再次祸害人间。”
“那,我能帮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霜洲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个。我可以动用自己残存的真气,将你带回到大荒,你必须尽快将这面镜子重新埋在淤泥里,这样才能保证我的真气不散。然后你要尽快混进冰心堂,将这支西河柳交给斯樵,”霜洲从袖口里取出一枝西河柳递给我,“斯樵看见这枝西河柳,一定知道是我。你只要她的一滴眼泪,然后把泪水滴落在铜镜的那只小狐狸浮雕上,我的怨念就自然散了。我剩余的最后一点真气只能将你送回到你的时代,之后我就可以释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再抬头时,树影里已不见白衣人的踪迹,只有清冷的月光满地,一只夜宿的鸟儿忽然惊起。我打开铜镜,一阵眩晕后,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大荒时代的衣服,沉重繁复。身边赫然是清新寂静的柳树林。茅屋余烬已难寻,青石台青石凳都还在。青石台面,慕斯樵用金针刻出的棋谱依然清晰。
我回到大荒的时候,已经是妖魔被打败了的静美岁月。冰心堂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宁静。我混进冰心堂后,从众人的描述中,渐渐勾勒出慕斯樵这个人的形象。慕斯樵是斯时冰心堂堂主,亦可称是隐侠,偶尔说句话,三言两语,惜墨如金,也真是字字都有碎金的光耀与硬净,剑风里裙裾不扬。据说曾有孽恋,已自斩情丝,终身未婚嫁。
一日傍晚,我寻机进入冰心堂堂主外厅。我将手中的西河柳交予慕斯樵,慕斯樵见之大惊。我的叙述还未结束,慕斯樵便已掩面而泣:“当时霜洲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都傻了。怎么和他回的冰心,怎么捆绑的他,怎么利用他剿杀妖魔,我都有些回忆不清。那段时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居然是只狐精。想想就如麦芒在背。
“崔依离副堂主将他沉湖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如坠冰窟。当我看到湖水里泛起的气泡,才猛然醒过来。一时间体内有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冲我狂呼,快点救他,快点把他拉起来!有那么一瞬,我真的差点就冲上前了。但随即就有另一个自己在正色警告我:那是只狐妖,欺骗了你的狐妖……我看着气泡越来越少,心如刀割。盛放的荷花像通红的烙铁,烙得我神思混乱。我把铜镜丢在了水里,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烧屋焚舟,是因为那也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慕斯樵喃喃自语道。她已经有了一点年纪,眼角有了碎纹,碎纹里深藏着这么多无法告人的心思。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吧,”慕斯樵侧过身,对我苦笑了一下,“你们一定都不知道,当时我已经有了霜洲的骨肉。”
“啊?”我大吃一惊,“你们有了一个孩子?”
慕斯樵摇摇头:“当时我也不知道。霜洲被沉湖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孕了。”
“当时我的心乱极了。霜洲已死,这个孩子即使生下来也不会有父亲,而且我也不敢将孩子生下来。那是人与妖的杂陈,生出来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我简直无法想象!”泪水爬满了她的面颊,“我还不能让师门其他人知道。我的这段孽情早已招致流言无数。当时冰心堂内忧外患,妖魔的进攻如火如荼,门派内部也出了不少事。我的师姐沈轻忧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责无旁贷地扛起了反抗军的旗帜。我不能再给我们门派添乱。”
“我拼命地跑啊跳啊,拼命地去打击妖魔,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快点流掉。”慕斯樵咬牙说,“可是没有办法,这个孽种就像妖魔附身一样,赶都赶不走!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用布带狠狠缠紧肚子,惟恐被其他人发现。”
“桃李花林一战,冰心大败妖魔。我和一个妖魔头领苦战了整整一天,终于歼灭了他。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感觉腹部剧痛,我知道自己要小产了。”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我冷冷道。别说霜洲,就是我也无法原谅眼前的这个人。
“是的,当时我甚至是满怀欣喜的。”慕斯樵掩面而泣,“可是你一定没有想到,我望着堕在荒草丛中的那个已经成型的男婴,真是肠子都毁青了。霜洲,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让你见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不是狐形,也不是人狐的杂陈,他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婴儿。霜洲已经褪去了狐性,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怔怔地凝视着远处的虚空,语气渐渐弱了下去。
那一刻,我也怔住了。
当慕斯樵向我提出解救霜洲的请求时,我几乎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如慕斯樵所说,霜洲虽肉身已逝,但真元未散,仍有机会转生。冰心的回魂寓是唯一可借助的办法。
回魂寓需要四样药方子:西河柳,人形何首乌,百年莲子心和鹤顶红。由后世之人获取方有功效。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样,其它三样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