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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loser。

　　我今年35岁，有房有车。我结了婚，有一个7岁的孩子。我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哦，至少是不坏。我的工作稳定，公司不能缺少我这样的技术主管，同事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经理。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那些飘忽不定、流利失所的眼神，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形式的危险——这座人生的大厦坚不可摧，它能抵御七级以上的地震，能在8级大风中肆意摇摆，并且对各种酸雨或毒霾熟视无睹。当其余的蝼蚁因为躲避强烈阳光的直射而惊慌失措时，这座大厦里的人如同大厦本身一样坚强和自豪。

　　但我深深觉得我是一个loser。

　　为了买房子，我借了50万现金，并且至今仍有28万尚未偿还。房子的贷款每个月需要偿还13975元，我的税后工资是13281，我老婆的税后工资是6056，这三个数字就像激光烫印一样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刻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我们一家三口每个月只有不到6000元的生活费用，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的成长环境，我和老婆每天的伙食费一共是20元，而他光是早餐就得8块；我好几年以来都穿的是公司发的印有“东升科技”大字的T恤，而孩子每个季度都要买校服；我已经忘记了上次和老婆出去吃饭是什么时候，孩子居然和我说他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想约她出去玩……我真想冲着他的脸吼一句，“不要像你爸一样！”

　　平时我每天8点上班，8点45分到单位，8点下班，8点45分到家，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计算机程序。我老婆在一个小公司当HR，工作清闲但上下班得快2个小时，倒三次地铁，还得坐公车。无情的时间之刃把她从一个清纯女大学生雕刻成一个泼妇，配合她那生完孩子之后迅速发福的身躯(年龄或许不无影响)倒是相得益彰，起码我不担心在公车上有人想揩她的油——虽然油确实很多。在那事情上她倒很积极，倒是我经常提不起兴致来，毕竟公司的事情太多了！

　　说到公司，真是令人感慨。去年的营业额完成之后，按照事先说好的协议，我至少能有15万的奖金，然后传来消息，公司CEO离职，所有承诺瞬息尽数化为一纸空文。公司里拿回扣的销售们继续谈笑风生不当一回事，HR和文案损失不足万元因此置若罔闻，而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或许在同事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即使吃了亏也会默默忍受的人吧。是的我确实是这样的人，而这就是可以克扣我的理由吗？

　　房子的贷款还有11年才能还清，孩子要独立走上社会至少也要15年，如果我想退休还需要25年……

　　我的同事给我推荐了一款游戏。这款游戏很简单，用浏览器就可以玩，我可以很轻松地在右边的屏幕上打开一个窗口来玩它，而在左边的屏幕上继续写我的代码。这个游戏描述一个庸庸碌碌的年轻人，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仙侠世界之中，并且肩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在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任何小说是描写这种事情的，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这叫“穿越”。我并不关心它叫什么，但它的确很人性化。只要点一下，人物就会自动奔跑到指定的位置，不需要你一直盯着看。有时我写代码入了神，想起我还有一个世界需要去拯救时，切回来就看到那个救世的英雄正在地上打坐练功，身边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按照游戏里的提示，这是“让玩家不至于错过每一秒钟”。

　　太贴心了。

　　我把这个游戏玩了两个星期，我的等级升到了35级。同事说，25级正常人只需要一天就可以达到……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游戏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消遣，是代码之余的活动手指。我几乎不花费任何心思在这个游戏上面，也用不着。只需要点击每一处闪闪发光并标志有“点击这里”的按钮，我就能成为足以拯救世界的英雄。至少，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下午，那是2013年3月11日下午13：54分，我正在调试公司的新程序的一个阻断性Bug。这个问题出现得很突然，四个手下在这段时间里都改过程序主体，为了找出Bug得一项项排查，花了近一个小时还没找出问题在哪，我烦躁地切到右边的屏幕想看看我的小人儿怎么样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看到的是黑白两色的画面，我的小人躺在屏幕中央，正上方有一个提示，“你死了，按‘确定’在城里复活”。在那行字上方还有另一行鲜红颜色的大字，“玩家狂拽屌霸炫酷竜少袭击了你！”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游戏还会死人吗？我按了“确定”在城里复活，发现身上光溜溜——我的衣服没了，不知哪儿去了，好像是死的时候掉了。这可真是太令人遗憾，我在城里找了半天没找到有卖衣服的，情急之下大声叫唤起来：“学斌、学斌！哪有卖衣服的？”边上一个女同事奇怪地抬起头，小声说，“动物园就有啊。”我没理他，又开始叫，学斌于是走过来，一看这情况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回到座位没多久，一个手里拿着一大团火，身上却穿着西装的怪人就出现在我面前，先给了我一套衣服，然后开始喊话，那一刻我看到在屏幕正中央出现了滚动的大字，“……狂拽屌霸炫酷竜少你敢杀我朋友从今以后见一次爆一次！……”这行字在屏幕正中央以变幻不定的色彩闪烁了好一会儿，看得我愣了神。

　　学斌是一个善于兑现承诺的人，他让我继续出城做任务。我知道只要点一下右边“任务”那里的一个小筋斗云图标就可以飞到那个地方。我眼看自己的小人冲向怪物开始砍出一道道刀光，但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忽然有另一个人冲了过来，他的名字血红，他正是“狂拽屌霸炫酷竜少”！他身边仿佛带有一股劲风和尖厉呼啸的音波，他的眼中散发出冷酷的杀气，他手里有一把通体纯黑的大刀，，大得令人绝望到羡慕。他如同一道电光般直接来到我身边，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发现屏幕又变成了黑白两色，我倒在地上，那句话又出现了，“玩家狂拽屌霸炫酷竜少袭击了你！”

　　接下来的事情更出乎预料，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又一个人从屏幕的角落里冲出来。这个人手上也冒着火手里也拿着大刀，比“竜少”的火和刀还要大。他做了个举手的动作，几十道雷光从天而降，在黑色两色的屏幕上泛起数十道涟漪，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在想像的空间里响起。然后，我看到“竜少”也倒在了地上……他身边散落掉了一些无人问津的药瓶和金币，而公司内部的IRC频道里传来学斌的消息：怎么样，帮你报仇了！

　　我脑里一阵眩晕，但我意识到学斌应该就是那个拿着更大的刀，冒出更大火光的人。我连忙站起身，走到他的座位边上。他的左边屏幕上也是一行行代码，而右边屏幕是同一个游戏。他的人物站在画面中央，背后还有两只巨大的翅膀——不是普通的翅膀，是光芒铸就的翅膀，金银两色光线在他身后扭曲、舞动；他身上穿了一套“钢铁侠”的衣服，胸前的霓虹灯好似老鹰的眼睛般炯炯有神；他的名字“灬弑神灬”下方有一个金色的称号“争沙主力”，他宛如天神一般走来走去。我问他，你怎么这么强？他头也没回但显然带着得意的口气回应，“……我玩这个游戏可花了两千多人民币呢！”

　　两千多？一个月的生活费的三分之一，用来玩游戏？我迅速盘算着：两千块钱几乎够我一年的烟钱了，或者也可以加满我那架破车的油箱五次，甚至就算是让孩子跟他的同学去玩一次夏令营也还绰绰有余……还没等我把这笔账算清楚，忽然一声暴喝打断了我的思索。电脑前的学斌怒吼一声“我操！”几乎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这在这间程序员办公室(俗称“码农之家”)里还是头一次。我不禁低头一看，而眼前的景象令我头皮发麻——学斌的屏幕也灰了，他也死在地上，而袭击他的人叫“最极超绝狂拽屌霸炫酷竜少”。有一瞬间，我真为自己还能一口气读出这么长的名字而庆幸，看来八年的编程生涯依然没有摧毁我阅读汉字的能力。

　　学斌如同疯狂一般伸出双手在空中，尝试要抓住某些看不见的存在，他脸上的肌肉全都因为绷紧而颤抖，他的嘴张得很大，好像是要骂出一些话来，但这种话就像已融化在空气里一般只留下无声的控诉。我从未看到过他的这种表情，我不记得我在任何时候看到过任何人有过这样的表情。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缓过神来开始喝水(还被呛到了)，告诉我说他的武器掉了，那把武器价值人民币一千五百元……

　　我想要安慰他，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他的忙，我只是一个35级默默无闻的小家伙，在他们的世界里无足轻重，无论我发起多少次冲击，结果都只会是像雨点冲刷在城墙上一样——作为一个资深程序员，我相信的是正确的算法和逻辑结构，要是你一开始定义的类型就不对，你的结果就必然错误。但我找不到正确的算法，在这个思维的导图里，每一个可能的分支最终都导向同一个归宿……

　　学斌在喃喃自语，这人居然充值了两万多块，他一定是个大R……这就是我所意味的无法绕过的陷阱，我只知道在现实里有富二代，他们的一餐饭或许我需要奋斗一年才能买得起，他们的一辆车或许我要奋斗一生才能买得起，他们的一栋别墅或许我永远也买不起。我沉溺在代码的世界中，这个世界里只有对错，没有贫富。但我无法离开这个世界，哪怕只是稍微偏离一点点而去到网页游戏里，也随时有人会站出来把你的头打爆然后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身份，loser！

　　一开始你满腔斗志、热血激昂、年少有为，这时你还不是一个loser；后来你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天堑、鸿沟和千仞峭壁，那都是你一生也无法越过的，这时你是一个loser；最后你发现原来你身边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甚至是比你更为不幸的人，他们也默默地存在着，一样有喜怒哀乐，每天吃饭睡觉，年纪到了结婚生孩子为了下一代愁白头发——和你完全一样。你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偶然，于是接受了这样的设定，这时你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loser，并且这一点再也无法改变。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时他们被称为“屌丝”，有时则不。但是，那有什么区别呢？(文/Mudho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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