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龄?
没错,“HP”的前几部是偏向低龄。这里有个很重要的指数——在美国很多中学里推行的“加速阅读”项目中有个名为“学力发展水平范围(Zone of Proximal Development)”的评级系统,通过词汇量、叙事手法、需要了解的背景知识等字面属性来判定书籍的阅读难度,HP首部曲《魔法石》的ZPD是6.6,也就是这说适合六年级读到第六个月的小学生看,很打击HP粉丝吧?然而故事的篇幅和复杂程度,以及多种文学手法的修饰会提升ZPD指数,因此黑人女作家Maya Angelon的优美诗作《我知笼中鸟儿为何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是6.7,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是7.9,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则是9.9。而HP系列后续作品的ZPD也随着小说的逐渐深厚而增长,《混血王子》就到了7.2。不过,ZPD反映的是适宜阅读人群的年龄下限,而不是推荐的年龄段,亦即是说,你只要自诩阅读水平高于美国小学六年二级的学生,你就可以读《魔法石》。
ZPD反映阅读难度,另外,“加速阅读”项目又有一个指数唤作“Accelerated Reader Book Levels”。AR指数则反映了读者阅读的持续兴趣,体现为“你如果喜欢这本书,那你会对同系列或同作者其他作品的阅读意愿”,所以《波西·杰克逊与神火之盗》的AR指数要略逊于《纸尿裤超人(Captain Underpants)》——个超级低龄的儿童画本,不要诧异。然而,我们发现,作为黑魔王复出后的承上启下之作,《哈利·波特与凤凰社》的AR指数竟高达44,在同ZPD指数下仅次于高达71的《飘》,这是什么感觉呀!伏地魔 vs 邓不利多!决斗地点还是戒备森严的魔法部!HP粉丝们,请唤起汝等看到“他唯一害怕的人”一章时的激动回忆吧!
如果年龄偏低的主人公使得你产生“儿童向”的印象,那么HP系列的成长避免了这个印象的停滞。成长也是个很好的营销题材,一部精彩的连载作品会激发更多的期待。如果你有幸和有兴趣从第一部原著开始追随HP,你会有着与那个世界里的人物同步成长的美妙感觉,你们的年龄差距不致太大,时间轴相近,你们成长经历的困倦本质相同——怀疑和冲动,你们完成转变后的结局可能不同——你的心中可能风雷激荡,但哈利他们那个世界的史诗已经写就。
有个比喻说,同样是魔法,这层糖霜覆盖着《魔戒》的糖心——救赎,《纳尼亚传奇》的糖心——欲望,《哈利·波特》的糖心——成长。成长首先指的是主人公的成长——从寄养在姨夫姨妈家到11岁入学,度过7个曲折的学年(第7个学年被中断)再到19年后平静生活的片段,哈利不像柯南、大雄或彼得·潘一般青春永驻,他渡过了被欺凌和蔑视的童年,经历了叛逆躁动的青春期,最后从叛逆少年洗炼成有为青年——在国外的“麻瓜”界和巫师界,17岁意味着正式成人。成长也是邓不利多校长将哈利作为击败伏地魔的武器的锻造过程,他一直以最潜移默化的奇特教育方式和授课内容来影响及引导这位后生,“比起让你知道事实真相,我更在乎你的幸福快乐;比起我的计划,我更在乎你的心境平和”,以至于在后几部作品中干脆通篇不出现,直到结尾才现身诉清原委(因此涌现了好些论文讨论这种导师制度的优劣)。哈利自我习得的品质、学识、经历以及伏地魔的人格缺陷联合注定了黑魔头本尊的失败。抱歉,远离剧透。
因为成长,HP系列也不会被“儿童文学或电影”的框架所圈定。HP第一部电影的北美分级就是令人惊奇的PG-13(因为里头出现了很多次粗俗词汇“bloody”)而非几乎全年龄的“家长指导(PG)”。配合故事情节的发展,第三部电影海报的基调从明艳梦幻陡转为暗冷压抑,并带动了一大批幻想电影致力于黑暗氛围的营造,这种风格延续到第七部,超高的对比度和暗度使得电影海报几乎沦为皮影戏。而《星期天泰晤士报》评价罗琳的HP系列甚至超脱于青少年文学,“其成功之处在于对黑暗的试探,披着精灵童话的外衣来碰触小读者们潜意识里的恐惧(Fairy tales allow children to process their fears,抱歉翻译得太雅致了……)”。
以颜色来形容从儿童长成少年的这段时光,即使不是万物明美的金黄流淌,起码也是血气云天的赤红照耀,但恰恰是这种逃离纯真的横冲直撞反倒让我们突破隐瞒的呵护,获取到的越来越多的社会教益,让我们知道成人世界的残缺:“曾经给过我们保护的人,未必能保护他们自己;曾经伤害我们的人,未必会受到惩罚;为我们铺平来路的人,离开前可能来不及告诉我们去路;让我们流露真情实感的人,可能同时引出了我们的弱点;发现问题的所在,也不一定能改善;自以为能改善,也不一定能成功…(《混血王子》的豆瓣网友影评)”伤害、惩罚、保护、去路,HP世界后来演变成一出成人童话,就因为这里横亘着无法回避的终极命题:“死亡”,哪个低龄作品会探讨这个呢?不过,死亡并不是HP的卖点,少年与少女们,你们必须思索人生的归宿及其意义。过去的童话中一句“死了”过于轻佻,在HP世界里这个动作的主语更多地是好人、老实人、无辜的人、被利用的人——例如被伏地魔为在其肉身内藏匿大蛇纳吉尼而杀死的巴希达·巴沙特。因为伏地魔征服死亡的野心,他只会制造更多的杀戮和死亡,这种恐怖情节对于儿童文学而言未免残酷,罗琳细腻的笔触又让这个并不美妙的过程格外痛苦和绝望,包括她本人,每逢在某部小说中“杀死”一个令人敬爱的角色,她都会跑到厨房里恸哭一场。在第四学年,哈利亲眼目睹了一名角色的死亡,从此后他才得以窥见那些运载入校学生的“自动行走的马车”的真相——只有见识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马车其实是由黝黑、丑陋、食腐的“夜骐”拉运,从象征意义而言,“夜骐”的现世标志着HP终于摆脱了灿若夏花的童话的浪漫秉性。
从过程来看,HP算不上喜剧而更具有“悲剧的思维方式”,死亡阴影弥漫全书全剧,直逼人性,这种悲剧意识甚至改变了作为童话作品判断依据的基本叙事格调,尼采和罗琳都是这么认为:“个人应当忘记死亡和时间对个体造成的可怕焦虑,因为即便在他的生涯的最短促瞬间和最微小部分中,他也能够遇到某种神圣的东西,足以补偿他的全部奋斗和全部苦难而绰绰有余”,所以从原著中,你可以看到很多令人动容的场面,例如在最后的《死亡圣器》的“霍格沃茨的战斗(上)”一章,伏地魔纠集爪牙围攻正义的最后据点霍格沃茨,通牒全校师生称若交出哈利则可免于一死,死静之后,“一个身影爬上了斯莱特林的桌子,哈利认出了那是潘西·帕金森,只见她举起颤抖的胳膊尖叫道:‘他在那儿!波特在那儿!快把他抓住!’
哈利还没来得及说话,同学们已经采取行动。他面前的格兰芬多学生站了起来,不是面对哈利,而是面对斯莱特林。接着赫奇帕奇学生也纷纷起立,拉文克劳学生几乎在同时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他们全都背对哈利,他们全都面朝潘西,让哈利百感交集,既敬畏又感动。他看见魔杖从四面八方被抽了出来,有从斗篷底下,有从袖子里面。”
虽然电影还未上映,游戏还在赶制,但这种逆境中的团结画面足以跃然纸上;从原著中,可以找出太多的动人词句引为诤言,例如谈及死亡,邓不利多校长就说了:“真正征服死亡的人是从来不会试图去寻找逃避死亡的方法的,他接受了自己一定会死的事实,而且明白世上有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不要怜悯死者,哈利,要同情那些活着的人,更要同情那些生活中没有爱的人。”相较于从黑暗笼罩的反面衬托人性可贵的HP,我们的“主流”文化产品粘着太多的说教味,泛滥着苍白的完美。如果硬要说HP低龄,那里头的道理可是全年龄适用,只是凡人心不坚。
肤浅?
肤浅的对立面是高雅吗?确实,我们这个时代的所谓经典确实带有更多流行文化的痕迹,而且畅销未必代表价值极高,2009年英国编排十年畅销书排行榜,HP系列当仁不让地占据了销量第一的宝座,而同样是产自英国并影响了一代人的巨著,莎士比亚老爷最理想的作品也仅仅位居第45位。
那说回来,什么是流行文化?一般而言,流行文化指的是受到普遍喜欢和热烈追随的文化,也就是“许多人实践和追随的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其主要功能自然是娱乐了。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经典,文化作为一种叙述,具有相当于“语法”的规范,“它是一个时代的写本”,也能引导人们对生活作出新的理解。谁才有定义“经典”的话语权呢?恐怕只有间隔久远的后人才能作出评价。技术的发展促使流行商品的生产周期进一步缩短,而且它们推崇神秘主义多过理性主义,推崇表现形式多于内容实质,不过,如果说高雅文化是受过高级教育、眼光很高很清雅的家伙的菜,曲高和寡的深度是它的讲究,那么流行文化却因其对文化层阶的消解,而具备了更有优势的传播广度,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喜闻乐见”。流行文化甚至不屑于做出精致典雅与粗俗低级的划分,它关注的是当下,无视传统知识分子们视为圭臬并建立起的那套评价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