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外面的浓阴好象凝结成了固体,正随无孔不入的水雾渗透进来,送来阵阵寒意,阴冷彻骨。僵持还在继续,我挤在仅供容身的岩缝里,背靠着冰凉尖锐的岩壁,耳中充斥了缝外怪兽群的啸叫,我的忍耐快要到极限了。我还剩下不多的法力,还够使用两次爆发或者冲击波,也许三次,然后就是真正意义的弹尽粮绝了。
面包和肉已经在昨天就吃光了,我又冷、又饿、又害怕。
我也不知道我能支持多久,我现在非常困,真的,非常想睡,哪怕只是坐下来,恢复一下魔力也好啊,我想。可是我现在不能坐下来,我要支持下去,哪怕我的魔力耗尽了我也不能坐下来,因为一坐下来,成群的尸犬就会将我扑倒在地——它们不敢攻击比个子它们高的东西,可是我还能站多久呢?
岩缝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怪物群。阴沉的天空,天黑的就早,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怪物的身影就被涂抹得很模糊,但是那眼珠却是始终透亮的,它们好象一盏盏寒光四射的灯笼,晃得人心里发毛。我心里有数,狮子谷地处实在太偏僻了,平常很少会有行人路过,否则我也不会选择这里作为专门练功的地点。刚刚似乎有一小队路人匆匆从岩缝门口跑过,我不知道那是事实还是我心力交瘁时的幻觉而已。我想呼救,但是张了张口,却好象哑巴一样,什么也叫不出来。
雪岚?刚刚队伍里好象有这个名字?
闪电般的悲哀击中了我。我闭上了嘴,没有呼救。
习惯于独自游荡在《神话》世界里的我,我曾经一度陶醉于对“独行侠”这个俗不可耐的外号的沾沾自喜之中。但是等到清醒过来已经太迟了。《神话》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个网络游戏。之前我的光辉业绩仅限于《生化危机》中的矫矫者。我想,造就我这种性格的也许就是《生化危机》吧?因为我非常陶醉于在那漆黑如雾的夜里,昏黄闪烁的路灯下,幽灵般地游曳在重重鬼影之间。
静谧的夜晚、幽暗的灯光、荒废的深巷和无言的变异生物都令我感到莫名的激动,它们都是在告诉我,只有我才是今夜的主角。
那样的日子还是很值得回味的,不过似乎已经很有一些遥远了。进入网络游戏时代以后,我的想法一时还不能扭转过来,我觉得游戏就是游戏,《神话》和《生化》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虽然发现并不是那样,不过似乎已经太迟了一点。
一向独来独往的单机游戏习惯完全影响了我的网络游戏风格。我在网络游戏中变得孤僻、古怪和不善与人交往,但可悲的是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矣。在最初的时分,我还相当自以为是地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好得无与伦比。
作为魔法师的超绝练功速度给初生牛犊的我造成了一种错觉,我觉得自己当真是优秀的和出类拔萃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的大放异彩是不受任何条件限制而绝对存在的。
用火球术不断轰击玩弄愚蠢的僵尸的时候,我毫无缘由地想起了《生化》里,一枪将怪物头部轰得粉碎的英姿。
于是就怡然自得地一笑。
一笑了之罢了。
我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
有一次,走出港口,一个刚刚出道的新手请求组队。他说:“请带带我吧,我是新人。”面对他的哀求,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他说:“我很忙,抱歉。”然后就是沉默。
当我冷酷而彬彬有礼地将他孤独瘦弱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失望可怜的神情在我脑海中一闪,这时我在想的是:“我一个人自己奋斗到现在的成就,没有人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有一次,在商店前,一位穷困潦倒的护卫正在那里乞讨。他的要求仅仅是我平时甚至懒得捡拾的两千个金币,他说他如果不凑到这两千个金币换一把兵器继续练功的话,他就真的陷入穷途末路了。
我丝毫没有停顿就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一路无语。我心里却在想:“这个人!他完全能够自食其力,可似乎他装可怜就能不劳而获,这也许管用,但是我不上当。”
又有一次,在泰城。一个看起来同样急于用钱的刺客拦住我的去路,向我兜售爆发的魔法书。价钱居然是出乎意料地便宜,一千万,和市价相比降低了整整百分之五十。我当时心里也一动。
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压了上来:“他为什么要叫价那么便宜?会不会是想骗我的钱?肯定是的。想骗我,没那么容易!我不会让别人占我便宜,所以我就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于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看着他失望地走开,心中却在暗自赞叹,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古怪和不合群。最后我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居者。我专门寻找人迹罕至的山谷,四处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原野里,我觉得我的状态才是最好的。
直到还有一次,在一个蛇蝎横行的山谷里。一个弓手妹妹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后面跟随着一大群怪物。看得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当时确实有想出手一击英雄救美的冲动,而且这样做很容易,那些怪物彼此拥挤得很紧,只消一个爆发就能全部解决。但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
我在想:“如果我出了手,反而被她诬陷成是抢怪,怎么办?况且她这状况是由她自己的不自量力造成的,我没必要为此负责任。况且,如果我把怪引过来,她逃走了,我就麻烦了,万一出了危险,岂不是得不偿失?”于是我忍住了,于是我没有出手,于是我所做的全部义举,仅仅是为她(和它们)让开了路。
“请救救我……,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怪1她跑过我身边的时候,这样说。
“……。”
由于打字的停顿,她终于在跑过我的不远之处被怪物群追上了,它们击倒了她。她倒下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她古怪的目光,当然,错觉而已,不过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她倒下以后没有马上回城,而是躺在地上,对我说:“你为什么见死不救?稍微帮助一下别人,会对你造成多大的损失?”
她说。
她这样说。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古怪的目光,她的目光很亮,一瞬间的晕眩之间,我也似乎模糊地觉得,我是一个怪物。
我听到她的话,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面对太多事情的时候我选择保持沉默,我现在已经不太会说话了。
但是我记住了她的名字,雪岚。
刚刚的那队旅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许雪岚真的在里面。我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呼救。面对太多事情的时候我选择保持沉默,我现在已经不太会说话了。
雨还在下。我又冷,又饿,又害怕。我在一瞬间想起了那么多事,那给我一种错觉,好象在一瞬间我将我的一生又经历了一遍似的。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虽然那确实迟了一点。
魔力已经用完了。怪兽们开始四下包抄过来。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我想我很快就能从煎熬中解脱了。在它们的利爪最后将我扑倒的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就是,在一座纳粹的集中营的墙壁上,有这样一段遇难者的遗言:
“我是一个奥地利的牧师。当纳粹杀害波兰人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当纳粹杀害俄国人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话;当纳粹杀害法国人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说话。现在,他们来杀我了,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为我说话了。”
“你为什么见死不救?稍微帮助一下别人,会对你造成多大的损失?”
我现在才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损失。
我不交朋友,我以为我不需要朋友;我不帮助别人,我也以为我不需要别人帮助。当我发现这两点都是我错了的时候,已经没有朋友能帮助我了。
在它们的利爪最后将我扑倒的一瞬间,我才发现,世界其实很辽阔,生命其实很悠长。——“在网络游戏里,你如果不为了别人而存在,那末就不要指望别人会为你而存在。”
这是……我的遗言……。
希望谁都能认识到这一点。
而且,最好不要太迟……。
雨还在下,天完全黑了。我回到了昏暗的斗室之中。邻居家很吵。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收音机里没完没了地在重复着同一首歌。在过度程式化的简单旋律之中,我只听清楚了其中的一句是“今夜你寂寞吗”,其它的听起来则都模模糊糊。
它一遍遍地唱着,恍惚之中,我觉得好象心都要被它给掏空了似的。这一曲可真长,又好象整个晚上就只有这么一曲。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被夜色浸染的天花板,以及上面那两块没有任何意义的水渍,一任心中空荡荡的感觉翻涌、溢出、在百无聊赖的落寞时分将我重重淹没。
我落寞地下了线。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又找出了我的PS游戏机,和我一度引以为荣的《生化危机》。也许是光线阴暗的关系,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丑陋和残旧不堪。
这时我发现,由于太过频繁的读盘,《生化危机》的盘片表面已经起了很多细密的划痕。我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它扔进了字纸篓。
雨还在下,天完全黑了。我回到了昏暗的斗室之中。邻居家很吵。邻居家收音机的歌声始终不厌其烦地响个不停,反反复复地,就是那么一句话——“今夜你寂寞吗?”
雨还在下,天完全黑了。我忽然间感到无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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