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三天
我习惯喝咖啡加可可粉，抽烟时掐去过滤嘴。上数学课背政治习题，政治课听英语磁带，英语课我给老师画素描，因为她是个美女。
小西说我另类，说我颓废，说我是“迷茫的一代”。我说不。
我只是孤独。
小西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和我认识的场面很富有戏剧性。那天我在KFC排队买汉堡，顺便可以享受被MM包围的惬意。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长发美女，于是我希望这个队可以天长地久地排下去，我们就会在无聊中结识，然后互诉衷肠，一起隐居过男耕女织，刀耕火种的邪糠”生活。可惜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美女拿到食物后立刻以百米速度冲向空桌还拼命向门口招手：快来快来，我占到位子了！于是我死心塌地买我的汉堡，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就在我拿着烫手的汉堡冰凉的可乐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女孩直向我冲过来。我努力地思考着她是不是我的哪个同学或者邻居，却悲哀地发现她和我擦肩而过，停在服务台前，一边掏出纸巾擦汗一边大叫：一个汉堡两个圣代四只鸡腿快点快点。
都说漂亮的女人没有大脑，这句话在她掏钱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女孩在兜里搜索了半天，终于拿出三张服务员找不开的钞票。柜台里的服务员瞄了瞄她手中的钱，说：街对面的烧饼店三角钱可以买一碗豆腐脑，请不要耽误我们的工作。女孩涨红了脸，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陡然生起英雄救美的豪情，把一张百元钞拍在柜台上，吼道：她的钱我付了。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道：她的饭钱我付了。女孩抬起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转向服务员：再来一份上校鸡块。
当我端着盘子挤出队伍，才切实感受到知识的现实性。比如上地理课时老师说中国人口多土地资源人均占有量少，我现在就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女孩突然拽着我抢在一对情侣前占到两个座位，然后她就微笑着对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当然也谦虚地应了几句“请便请便”之类的话，接着我就郁闷地看着她在我喝光一杯可乐的时间里吃掉了桌上所有的食物。也就是说，她把我的汉堡也吃掉了。现在这样诚实的女孩真的很少见了，说不客气果然不客气。我只能大嚼冰块并装出一副吃不下的样子说饱了饱了吃得真饱啊你再多吃点啊然后在心里骂自己虚伪。
这个女孩就是小西。
后来小西在回忆那天的情景时总是说她在吃饱喝足的那一瞬间萌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而我每次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会落荒而逃，就像本拉登正驾驶飞机向我追过来一样。原因很简单：我养不起她。天知道她这么大吃大嚼怎么会喂不胖，而且胃口随着年龄的增加呈单调递增抛物线形增长。
所以，我不是她男朋友，但也不是普通朋友，更不是她的哥哥弟弟什么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暧昧。当然为了这点关系我经常会用稿费请她吃点什么。但是好象她并不领情。一次我在付饭钱后恶狠狠地对她吼：你吃的是我的健康我的心血我的生命你还我命来！她却兴奋地跑到街角买爆米花，于是我彻底绝望，再也不敢说什么，乖乖地付帐。
现在她就和我坐在“星巴克”里，因为我刚收到一笔丰厚的稿费。我心疼地计算着她一口要喝掉多少字，她却问我姐姐的年龄，于是我脱口而出：“一百三十五。”她笑眯眯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头招呼侍者：“再来两杯cappchino。”
这个奸诈的女孩就是小西。
我想我这一辈子要是甩不开她是不是会被吃掉中国一年的GDP，而她正在计算去哪里可以把我有限的稿费投入到无限的饕餮中去。我也曾痛心疾首地对她讲国务院三令五申禁止铺张浪费大吃大喝，她翻翻白眼，结果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只能和她天天吃包子。直到现在我看见包子还想抄起一个砸向小西的脑门。那真是恐怖的一个月。我曾经深深地同情被德国纳粹关在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而现在我只有羡慕他们的份。因为他们没有饭吃，所以他们可以不用吃包子。
一天刚放学，小西硬拖我去吃馄饨。于是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她跑了四公里——当然她是骑着自行车的——然后我发现我上当了。我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却笑眯眯地停下，从书包里拿出一大把巧克力，说：情人节快乐！从她的表情里我猜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跑完四千米后一身臭汗地接受一个女孩的情人节巧克力，估计换成别人早晕菜了。小西看了看我，蓦地推了我一下：干吗呢你？别臭美啊，我是看没有女生给你送巧克力可怜你才送的。紧接着这位跨上自行车义无返顾地掉头骑回去了——我还得跟着跑四公里……
多少次我暗下决心对自己说，白鬼呀白鬼呀你不能再沦落下去了，你必须马上和她绝交。而我到现在还没有和小西绝交的原因是：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我没有其他朋友的原因是：我是高三生。
其实不止是我，所有的高三生都扔下了一切旁心杂念，清心寡欲地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在高三生的宿舍楼里常常会闻到一股子令借宿在这儿的医校学生兴奋不已的腐臭味的原因了。这儿只有两种人：立志作公仆的和立志作公厕的。作公仆的骑在别人头上，作公厕的被别人骑。我既不想骑人也不想被人骑，于是我选择作公敌。我们被关在这里，一边让肉体腐烂，一边让灵魂腐烂，还要在毕业典礼上说我们多么多么热爱母校，多么多么不想离开她，多么多么……多么呀！
这是多么多么龌龊呀！
我无数次地设计了下面的场景：在毕业典礼上校长点名要求作为高考状元的我上台讲话，我大踏步地走上台，清了清喉咙，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他妈的早就想离开这个破地方了，感谢母校今天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再也不用受你这狗娘养的校长的气了……”一通演说之后，大家鼓掌，我飘然而去……
一次我无意中对小西透露了我这个想法，结果是我又多花了一笔钱去买核桃补脑。小西说我的脑子烂了，否则怎么会冒出这种漏洞百出荒诞不经的念头，更何况我一向是以严谨的态度而著称的。她又嚷了半天且不说你不可能成为高考状元且不说校长一向懒得理你且不说你有骂校长的贼心却没有贼胆单说你没有考虑讲完这番话后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可能性诸如此类云云，我只好买更多的食品堵住她的嘴，心里咒骂着中国第三产业发展的迅速膨化食品的害人不浅。
这个母老虎似的女孩就是小西。
小西很漂亮，所以总有些男生围着她转，她就拜托我装做她的男朋友让这些人死了心。此招一出缠着她的人确实少了不少，但是还有一部分死缠烂打坚持到底的，我叫他们苍蝇。结果不知道谁把我的话告诉了小西，结果小西拉下脸对我作狮子吼状，结果我荷包大出血请她吃了顿料理。后来我琢磨来琢磨去才想明白：也难怪小西发怒，苍蝇整天围着的是什么？
她会在高一送我时间简史高二送我变形金刚高三送我老花镜她说这样我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以后中道崩殂也就不会遗憾了而昨天我过生日她却什么都没有送给我还美其名曰这样我才会记住她一辈子。
这个狡猾的女孩就是小西。
“其实小西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嘴馋了点。”在二模数学考试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
我对自己很没有信心。要不是小西一直在给我打气，可能我现在已经退学做自由撰稿人了。三次模拟考试下来，我的成绩依旧是惨不忍睹。除了语文还看得过去外，其他几科就象伊拉克就象阿富汗就象南联盟就象古巴就象朝鲜就象越南而高考就象美国。小西说我贫。我说贫点就贫点吧，我要是不贫你每天早上的酸奶是哪来的，我要是不贫你每天晚上的比萨是哪来的，我要是不贫……以后恐怕也就没有机会再贫了。我怕高考会把我逼得精神崩溃。万一哪天你突然接到电话说我已经送到精神病院重度治疗科你千万要挺住以后就得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自食其果了而且千万别去看我说不定我已经谁都不认识了只会抓着排泄物往嘴里送那样多不好啊多尴尬啊多破坏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啊多让人民大众捶胸顿足感叹中国又少了一个天才埃小西“哇”地哭了，用一只手堵住我的嘴用另一只手狂甩鼻涕眼泪。我连忙安慰她说没事没事逗你玩呢。后来我才知道逗她玩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那就是我的银行帐户从5位数减少到了4位数。
朋友打电话邀我去书吧，我说没心情。他在话筒那边大叫难不成你还要看那些复习参考那些所谓有用的书都是高考后作废的书所谓的闲书是你看了以后会享用一辈子的书。我说去你妈的你能不能换点有新意的词于是此公说去你妈的我作文打17分我要是能找到有新意的词太阳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了。我想也是。为了让地球不被太阳扯得四分五裂，我挂了电话。
我总是有很多感慨和牢骚要发。比如中国申奥成功了，足球出线了，WTO都申请下来了，高考却提前了。比如平常学校周围各种听到后令人有便秘感觉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但是在高考的前一个月里全都绝迹了，害得我们出钱雇了两个民工天天在楼下喊收废品卖鸡蛋换大米小米高粱米否则我们在考试的时候就什么都写不出来。再比如一模的作文题目是真诚的渴望二摸的作文题目是渴望真诚三模的时候我没有看作文题目就直接写上“他妈的我写不出来。”然后交卷因为我对这样傻X的题目已经无话可说了。这篇作文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级朗读了一遍然后她语重心长的对大家说：“谁要是再敢写这种作文我就被他毙了。”估计老师是被我气糊涂了。
高考的前一天，小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就在我家楼下要我下楼接她。我不但把她接了上来，还接上来一只马桶。我看看马桶，再看看她，不明白她要干吗。小西不紧不慢地说要是你在考场憋不住了就用这个——当时我真想把马桶扣在她的脑袋上。我冲她骂了句很脏的话，小西涨红了脸，二话没说拎起马桶扣在我的脑袋上，转身下了楼。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小西一扭一扭跑开的样子，心里涌出来一点异样的东西。那东西漾开来，占据了我心脏的大半壁江山。
在高考的三天里我没有便秘没有拉稀没有头晕恶心四肢乏力视线模糊听力下降，真的没什么感觉。看着周围的人一张张紧张得不得了的脸，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考到最后一科的时候干脆提前二十分钟交了卷到厕所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呕不出来。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心想终于解脱了终于解放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紧接着我就跑到小西家站在她家楼下大喊小西小西我可以带你去爬山了我可以带你去看海了我可以带你吃四川的抄手天津的狗不理云南的过桥米线浙江的金华火腿上海的虾肉小笼包结果小西没出来小西家楼下的老婆婆出来了。她擦了擦口水说别喊了别喊了她们一家都搬走了搬去青岛了。
这个突然消失的女孩就是小西。
回到家里，我翻出她送给我的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擦干净，摆在书柜上。满屋子都是海水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我心想小西真不是个好东西小西真的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再也不管她了一定要把她忘了，想着想着眼泪就又下来了。
我想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小西的。点燃一根烟，第一次没有掐过滤嘴——小西说过滤嘴会吸收好多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味道很好。努力想吐个烟圈，却发现总有风把它吹散。我关上门关上窗关掉空调和电风扇。还是有风。是我哆嗦的嘴唇里漏出来的风么？我抱着变形金刚时间简史老花镜坐在屋子的中央，抬头看着天花板。小西的温度似乎还带在这些东西上。她早就把她的一辈子交给了我，可是我却让她等了三年。用三年换一辈子，这笔帐是不是划得来？我轻轻地说：小西，我真的会记住你一辈子。
我看了看日历，已经是6月12日了。刚才不还是6月9日吗？看来我真得听小西的去买点核桃补一补我的烂脑子。于是我轻轻地把门从外面带上了，锁头发出很细小的声音，就像小西说别忘了带钥匙小西说买东西要看好保质期小西说她在吃饱喝足的一瞬间萌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我说好的，小西，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