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八戒
——闲愁都几许
一、
我在等待一个人。
等待是一种痛。
福陵山的野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我在等东土大唐来的一个叫玄奘的圣僧。
他骑着一匹白马，穿着金色的袈裟，他的目光坚定而又执着。
观音大士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观音大士让我和师父一起上路。
去哪里。做什么。
去西天。跋涉十万八千里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普渡众生。
佛祖为什么把真经放在西天而不是东土大唐。
为什么要有十万八千里路和九九八十一难。
真经能普渡众生吗。众生需要普渡吗。
众生是不是包括我。众生是不是还包括……
美丽而神秘的观音大士生气了，她揪住我长长的耳朵说，悟能，你又多嘴了。你—在—怀—疑—真—理。
我跪下道歉，大士息怒，弟子知错。
我知道我错了，我是多嘴。100年来，观音大士只给了我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我却连问了这么多问题。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问那些对神仙而言很小儿科的问题。如果你弄不明白，他们就会怀疑你在怀疑真理。
我时常站在福陵山的山顶上，一边向东方眺望，一边想这些问题。在我的头顶，有一团团五色的云霞随风掠过。
天色已暮，会有一轮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山顶，银色的月光轻轻地刺痛我的眼睛。
很晚了，师父今天不会来了。我累了，我要回我的云栈洞做个好梦。
我的眼睛有些泛潮。没什么，那只是山林中的一滴夜露。对，只不过是夜露而已。
二、
我喜欢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王母娘娘每100年一次的蟠桃盛会上。
她一袭白衣，一头长发，一双眼睛蕴含着无限的哀怨。
她在飘渺仙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长长的衣袖在空中舞出万种风情和摄人心魄的桂花清香。
我喜欢上了这个忧郁的女孩，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给自己找一个理由，我喜欢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孩。
临桌的太白金星告诉我，这个女孩就是嫦娥，寂寞幽深的广寒宫的主人。她每一百年才有机会离开月亮一次，带着她酿制的桂花酒和她的舞蹈在蟠桃盛会上给众仙助兴。
桂花酒甜中带苦，嫦娥的舞姿凄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托塔天王、太上老君和所有的神仙都在笑。我没有笑，我觉得这些神仙们很残酷，他们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纠察灵官又喝醉了，他端着酒樽到处趾气高昂地与人碰杯。他来到我的面前，一边色迷迷地看着嫦娥，一边口齿不清地对我我，天蓬大元帅，你且饮上三杯。
纠察灵官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他仗着姐姐是玉皇大帝的老婆，混上了纠察灵官的高位，专司天庭的纪律监察和精神文明建设。其实他除了戴着红袖章到处欺压别人和罚款之外，什么也不会。他的本职工作更象是喝酒、赌博和调戏宫女。
天蓬元帅，为何不理会我，是不是只顾看嫦娥呢。纠察灵官问我。我没有理会他，神仙们都怕他，我不怕。我专心地看着嫦娥的舞蹈，我以为不理会他就可以避免和他冲突，结果我错了。
纠察灵官摇摇摆摆走到灵宵宝殿的中央，他伸手拉住了嫦娥拥入怀中。大惊失色的嫦娥徒劳地挣扎着，一只玉簪从她散乱的长发中掉落。
玉帝哥哥，我和嫦娥共舞一曲给你助兴。纠察灵官狂笑着。或许那天众神都喝醉了，或许众神认为纠察灵官调戏嫦娥是正常的，反正大家都在笑。我觉得这些神仙们笑得丑陋无比。
我以一记突然而有力的右直拳击中了纠察灵官长满了螨虫的扁平鼻子，纠察灵官躺在地上嗷嗷直叫。我转过身来问嫦娥，姑娘，你没事吧。
一滴眼泪轻轻从嫦娥的眼中划落，那滴眼泪晶莹剔透，带有淡淡的桂花清香。嫦娥说，我没事，谢谢你。嫦娥幽怨清澈的眸子就象一面镜子，我从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傻傻的男孩的影子。
那个男孩是统领天河10万水军的天蓬大元帅，他挺拔的身上穿着一袭银色的胄甲，他瘦削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的目光是无所畏惧的，但又是羞怯的。
纠察灵官爬起来咆哮着要和我拼命，一大群神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们分开。灵宵宝殿乱哄哄的象个杂货铺，玉帝和王母娘**脸气得通红通红。
放肆，大胆，你二人是天庭大员，不是凡间街市上的地痞流氓。来人，给我拿下。玉帝动怒了。太白金星和其他的神仙纷纷求情，说我和纠察灵官是贪杯醉酒，玉帝和王母娘娘气冲冲地走了。
蟠桃盛会不欢而散，纠察灵官和我擦肩而过时意味深长地说，你等着看。我一开始没有明白他让我等什么。我不怕他，从公事上讲，我没有经济和作风问题。从私事上讲，无论单挑还是群殴，那家伙都不是我对手。
那天晚上，我在天河军营的中军大帐里失眠了。我的手中握着一个带有淡淡桂花清香的玉簪。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双无限哀怨的泪眼。
我忽然想起了纠察灵官对我说的那句话的恶毒含义了，我拿起我的兵器九赤钉耙向广寒宫飞去。因为飞行速度过快，我的身体和空气摩擦产生了大量的火花。
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在桂树掩映的广寒宫深处，我看到了嫦娥披散的长发和凌乱的衣裳随风飘遥以满地的白色桂花花瓣为衬托，从她手腕伤口处奔涌而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我撕下了一块白纱包扎住嫦娥手腕上的伤口，我把嫦娥轻轻拥在我宽广的胸怀里。嫦娥的手很小很软，她的身体轻盈柔弱。
为什么要死。
生亦何求，死亦何哀。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要，你要好好活着。
靠在你的怀里真的很温暖，嫦娥的话就象是梦呓。一滴带着桂花淡淡清香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在漫天飞舞的桂花花瓣中，在寂寞幽深的广寒宫深处，在我宽阔温暖的怀里，嫦娥轻轻闭上了她的眼睛。
那天深夜，我闯入了纠察枢密院。我用我的九齿钉耙在纠察灵官肥胖的身躯上筑了900多个窟窿，直到他变成一摊烂泥。当时，整个天庭都听到了我愤怒的咆哮。
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给我定下的两条罪名是强奸嫦娥致死和杀戮天庭大员，按照天条，应就地斩首，不得超生。
太白金星带着一群老臣舍命为我求情，千里眼和顺风耳也证明我没有强奸嫦娥，当然他们不敢说出真凶。这几个平时一贯借我钱不还的家伙已经很够意思了。更够意思的是对我忠心耿耿的10天河水军，他们放出话来，如果我的人头落地，那么紧接着会有更多的人头落地。
玉帝和王母娘娘吓坏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对身居高位的胆小鬼。对我的最终判决是，捶杖2000，投胎转世。玉帝和王母娘娘欺骗了我和其他神仙，他们并没有准备让我转投人胎。
给我行刑的是巨灵神，他手上的千钧金捶让很多触犯天条的神仙吃尽了苦头。巨灵神是纠察灵官的结拜兄弟，你可以想象，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千钧金捶每轰然落下一次的时候，我全身的骨骼和经脉就会巨痛一次。我在心里默默数着，1、2、3。。。100、200、300。。。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砸得粉碎，奇怪的是我的思想还是那么清晰。
千钧金捶开始砸我的右臂了，我得赶紧松开右手。我的右手可以被砸碎，我手中那只带有桂花香味的玉簪不能被砸碎。我松开了右手，一只玉簪直坠人间。
我投胎了，我以极快的速度向凡间坠落，我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的眼前是电光石火。坠落和飞翔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凄清的泪，我听到她对我说，好好活着。
三、
我在做一只猪。
做一只猪是痛苦的。
我不是那个统领天河10万水军的天蓬大元帅，我是福陵山一只满身泥污的野猪。
福陵山的野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饿的时候我吃野果野草，渴的时候我喝山泉露珠。我在加紧修炼，观音大士和太白金星托梦告诉了我修炼的要决。
我不甘心永远做一头猪。我每过一天就在云栈洞的石壁上刻下一道划痕，我已经刻下了7200多个“正”字。我要好好活着，有个女孩这么对我说过。
我修成人形的那一天，在云栈洞洞口的小溪里，看到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家伙。他长着很大很大的耳朵，很小很小的眼睛，很长很长的鼻子，他不是100年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羞涩男孩。那天，我流了泪。我的泪水滴到溪水中，打碎了一张丑陋的脸的倒影。
100年的山林生活太孤单，有时我会化为人形游荡在人间。红尘和仙界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有欢笑和悲哀，都有不平和伤害。
福陵山下50里，有一个高老庄。有一段时间，我的身影长久地徘徊在高老庄的上空。在高员外家深深的后花园中，生活着一个孤独的女孩。
这个患有重度自闭症和抑郁症的女孩站在绣楼的窗台前，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月光落在她白色的衣裳上反射着清冷的光芒。
她有着嫦娥一样姣好的面容，她有着嫦娥一样的沉静似水。更要命的是，我看到她头上的发簪是那么的熟悉，是那个带有淡淡桂花清香的发簪。
我宁愿相信她就是嫦娥转世。我想立刻出现在她面前，可是我没有。我知道这是在凡间，她是高员外家的三小姐翠兰，我还知道我是一个丑八怪。
翠兰无数次地拒绝了各色人等的提亲，她平静地对高员外说她谁也不嫁，她在等一个人。高员外请遍了方圆五百里的名医也没有治好翠兰的怪病，于是他又请了很多和尚道士来做法，结果一样的失败。翠兰的病越来越重，她把自己关在后花园，谁也不见。
我不知道翠兰要等的人是不是我，我只是在翠兰仰望月亮的时候，悄悄地在一个她看不到的角落守护着她。那天深夜，当翠兰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用剪刀划破手腕凄然倒下时，我现身了。
我撕下一块白色的纱布包扎住翠兰手腕处的伤口，我把翠兰轻轻拥入我宽厚的怀中。
姑娘，为什么要死。
生亦何求。死亦何哀。
姑娘，要好好活着。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穿着银色的胄甲，他英武挺拔，他会在我身边保护我。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妖怪。
你是，你眼睛里的眼泪告诉我，你是我要等的人。
一滴带有桂花清香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我把翠兰紧紧拥入怀中。那天晚上，我用法术使花园里的桂花全部绽放。在满庭的芳菲中，在漫天的飞花里，在绚烂的月色里，翠兰幸福地笑了。
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什么。
你的前世是嫦娥。
你呢。
我的前世是统领10万水军的天蓬大元帅，现在，我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妖怪。
我尽心尽力地保护着属于我和翠兰的小小花园，我不愿让翠兰再受到伤害。我一次次打退了高员外高薪聘请的降妖捉怪的法师们。
四、
那只猴子来了，带着他那只闪耀着金光的金箍棒来了。他是个天生的破坏者，我知道今天他要来破坏什么。
猴子说道，大胆猪头，强占民女，快快跪下认错，吃俺老孙1000棒。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我举起钉耙劈头打去。这只泼猴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的爱情。
那天我和猴子从傍晚杀到深夜，从高老庄杀到福陵山，直杀得天昏地暗。猴子气喘吁吁说，猪头好手段，天色太晚，我还牵挂师父，我们明日再战如何。
明日就明日。我正转身要走时，我忽然想起猴子刚才说了两个字。师父。是不是那个骑着白马，穿着金色袈裟，目光坚定而又执着的大唐圣僧。我叫住猴子，我说猴子休走，我有话问你。
那天晚上，猴子没有走。我们面对面坐在云栈洞洞口的草地上，畅饮我用野果和山泉酿制的烈酒，我们互相讲着自己的故事，我们大声地哭，大声地笑，大声地说着脏话，就象两个真正的男人。
猴子说，兄弟，认命吧，我们都要学会低头。那是神话深处一个幽静的夜里，齐天大圣孙悟空站在福陵山高高的山顶，无限伤感地告诉我，我们都要向命运低头。他说他以前不会低头，后来在五行山下，在紧箍咒里，他学会了低头。
我不是齐天大圣，你也不是天蓬元帅。我在五行山等了500年，你在福陵山等了100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观音姐姐说，除了西天的路，我们别无选择。齐天大圣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苍老而伤感。
拂晓时分，我和猴子喝光了坛子里最后一滴酒，我放火烧了云栈洞。火光映红了我和猴子的脸，也映红了我和猴子的眼。
在高老庄青砖碧瓦的庭院里，在飘渺升腾的晨雾中，我看到了我等了100年的师父。师父穿着一件带着补丁的袈裟，他的面容清瘦慈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芒。
师父对我说，没有大喜大悲，就没有大彻大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师父的话萦绕在我耳边，师父的话深奥又复杂。
我归依佛门了，我剃掉了又长又乱的头发，我穿上了黑色的僧袍。师父教诲我要抛弃人间的五荤三厌，师父说，我赐你法号八戒。师父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忘记和抛却一些东西。
太阳出来时，我跟着师父上路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高老庄，我看到了一个白衣女子哀怨的双眼。我的耳边回响着和她告别时的几句话。
我要走了，去西天，取得真经，普渡众生。
众生会不会包括你我。
会的，一定会的。众生包括玄奘和三藏，众生包括悟空和齐天大圣，众生包括翠兰和嫦娥，众生包括八戒和天蓬大元帅。
我的手中握着一个玉簪，这个秘密被师父发现了。八戒，佛说过，要想得到，就要先学会放手。师父对我说。八戒，把手中的东西放下。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奋力从手中扔出了那只带有桂花清香的发簪。我扔掉了那只发簪，我扔掉了过去的自己。
师父问我们。你们说，前方有什么。
大师兄跳上一块巨石手搭凉棚向西眺望，师父，前方有崇山峻岭、狂风暴雨、狼虫虎豹、妖魔鬼怪。
我说，前方有极乐净土，有大雷音寺，有西天佛祖，有传世真经。
师父说，你们都错了。前方有希望。
五、
我在做一名苦行僧。
做苦行僧的生活是痛苦的。
观音大士和师父告诉我，要想修成正果，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路上我们风餐露宿、斩妖除魔，向西的路标一成不变地指点着我们的迷津。
在去西天的路上，我会被小孩子丢石子，会被漂亮的女妖戏弄，会被大师兄和沙师弟取笑，会被师父教训，还会被一个叫吴承恩的落魄文人写进一部小说。
在很多个夜晚，我会无法入睡。我或者躺在草丛中，或者躺在石板上，仰望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我想想起点什么，又什么也不想想起。总之我的眼神有些伤感。
我的眼睛有些泛潮，没什么，那可能是一滴山野中的夜露。对，那只不过是一滴夜露而已。
我不是从前的天蓬大元帅，也不是以后修成正果的佛。
我是八戒。我是忧伤的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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