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士所用的剑,出鞘必然见血。
手中无剑,心中又剑
引子
黑暗中,我找不到光明。
尖刃从后心插入,一滴一滴的血,掉到地上的声音引起我身后那人的窃笑。我咬牙,翻身掐住了她的脖颈。喘息渐渐轻了,没了。究竟是你先死,我笑了,又翻身,爬……我不要死……不要……
零星的鬼火,我数百年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么跪着……
终有一天,要这整个龙族为我殉葬!
一
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沉闷的开门声,“轧轧”响起,是前室通向甬道的那石门。
甬道的门,这几百年都没有开过,它本是蚂蚁迷宫的一部分。当初它关闭的时候,伴随的是多少人的惨呼;今日打开了,又会给人间带来甚么?
“那机关似乎被破坏了,里边这门打不开。”
“哼,打不开也要打!前室就有那么多器玩,这是正室,不知道有多少金银珠宝。咱们得了平分,下半辈子可就再也不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石门终于轰然一声倒下,淡金的光芒布满整室——金子的光辉、人性的贪欲,是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的。
几百年来,我终于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我的身躯——腐朽的就像儿时梦中最恐怖的一幕,手那样扒着墙,沿着手指往上看是清晰的十道紫痕——原来当时手指竟抓出了血,若不是今日,我还不知道……
黑发如云,珠钗尚发着光,这也是永恒的。
歌舞,芋笙。
龙王说他爱的便是我满头的黑发,这在舞时飘扬的青丝,总能让他忘记许多不快。后来,青丝便在王的马背上飘扬,身后是王已有些花白的发;再远处,是妃嫔眼中的怒火,最盛的那丛,是王妃的:他正娶的妃,曾经的倾城。
十指纤纤,顽皮似乎撒娇的一伸,往往便判了一个人的生死。龙王轻轻的抚着我的手,感叹于上天的神奇,握着它,就似能把住我的心。
我的心只属于我,不知道该把它交给谁,但我知道决不会是龙王,这个业已垂幕的老人。所以,在这个时候,我把我的心交给了锦绣玉食,和那高大的宫殿……
黑色而布满筋络的手粗鲁的拔下头上那珠钗,腐朽的身躯经不起一丝颤动,黑色的头发盖着近乎黑色的身躯,摊在一角。
原本插在胸间的剑也落了下来,几百年来它已成为我尸身的另一副骨架,还是我魂魄的脊椎、复仇的支柱。临死的一刻,我赌咒要这世界为我陪葬,这剑只不过是个工具,“斗士”的身份,也是一样。
龙王闭上眼睛,安详的死在我怀里。临死前他对我说他不想离开我,这让我的背后骤起一阵冷气。龙王的墓是早已修好了的,这以前他经常拿出工程图给我看,他说他喜欢死后住在那里。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新的教皇下令将所有未生子嗣的后宫女子关入墓室,殉葬!从他身后的竹帘中,我看到了那些如同水缸身材的女子及水缸中荡漾出的幸灾乐祸。王妃率先领旨谢恩,我不明白她为甚么能如此视死如归,或许是因为她也快死了吧:那干瘦而有些微驼的身躯,可怜她侍奉王几十年,竟也未曾有个一男半女。
我们被推搡进了主墓室,身穿着白衣,披头散发,未死便已成了人间的女鬼。一开始,室内的烛光尚亮,我便拣了根珠钗,将那一头不知是福是祸的青丝盘了起来。我扶着老龙王的灵柩,向内看那个慈祥的面容。“我不明白,为甚么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要我殉葬。你知道我的心没有给你,才要用这种法子让我的身永远都不能离开你,对不对?”我自言自语,没人听到。
蜡烛灭了,一个接着一个,直至完全的黑暗。室中尖叫声不断,奇怪的是越来越静了,喊一声便少一声。我紧贴着墙,不敢做声,只听着室外民夫的惨叫,那个方向便是甬道,便离逃出升天近了一步。
黑暗中,我找不到光明。
尖刃从后心插入,一滴一滴的血,掉到地上的声音引起我身后那人的窃笑。“你往哪逃?我要你们这些狐媚子一个一个的,死在我眼前、我手里!”是老龙王妃,那尖利轻声的笑,兴奋的喘气。
她还是算错了,我掐死了她,她死在了我前面,可是,我也要死了。
“终有一日,我要这个世界为我陪葬,当我以女斗士的面目重见天日!”
“啊!”人血倒灌入口,“嘿嘿”的奸笑声响起,满陵墓回荡。
“你不要怪我。这么多的黄白之物,你心中也明白的,只不过是我早动了一步手罢了。”
那窃贼找到了剑鞘,带着我和满装珠宝的包裹走出了墓。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墓穴,得意地笑。
二
贪念,往往会让人走向深渊。
华丽的锦绣,我当初的向往,最后换来的是生命在墙上留下的最后印记。
金银珠宝,那死去盗贼的向往,最后换来的是墓室中新添的鲜血。
如今,这因果,轮回到那带我出墓的“恩人窃贼”身上。
他把那个买剑的人带到一个隐蔽处,将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黄金的剑鞘。
我打量着那个买剑的男子:两道剑眉入鬓,双目间蕴含着一股杀气,国字脸印堂宽阔,但却掩不住浑身的暴躁。很好,他既有人君之相而又嗜杀如命,正可以利用。
那窃贼抽出宝剑,在阳光下晃。那男子满意的点头,拿过剑轻轻的敲。
后来他二人开始谈价,果不其然,一言不合,那男子便微张虎目,冷笑一声,将剑随便的挥了过去,袍袖下是血雨。
一时间,我心中一动,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何时看到过同样的血雨,是在那纤细的葱指一伸之间么?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看得不错,这男子后来果然成就了一番大事业。他面南而立,一统中原,成了名闻遐迩的领主。当年我的那个朝代早已被人们遗忘,这是个新的世界,不过无论哪个世界在我看来都一样。马上的王国,放在了手上,如何能拿得稳?他喜欢拿我附的这剑夺掉不附和他的人的命,我喜欢边饮着血边看他慢慢毁掉这个世界,如同饭时品着顶级的调味。酷刑与暴政,比剑来得缓和却更有效;反抗与镇压是更好的事物,谁赢谁败,谁生谁死,都能让我心中畅快。
血雨,不时在我眼前闪现。吞下的血微微激荡着心胸,由澎湃生成涟漪,继而麻木。我仿佛陷入了更大的黑暗,却依旧找不到光明——空白不是白色。我找不到我的一颗心,却感受到它在这世上的一处呼唤着我。想得多了便会不知道自己在想甚么,眼前尽是几百年前的那雕廊画栋,翡翠玛瑙……
王坐在虎皮椅上,一脸笑得慈祥。看着他,我会想起我的祖父---一个很无聊的浪人箭神,那是我幼时欢笑的依靠,可是我刚五岁,他就得病死了;二年后父亲去服兵役,一去不回;然后来了一群人,强拉硬拽地将母亲与我都带走了,记得那时,我哭得很大声……大人们告诉我说,这叫做改嫁。
龙王笑着把我的手拉住,让我坐在他旁边,看地上跪着的那个男子。
他哆嗦的厉害,我险些认不出他来,只是可惜,我还是认出了他——我的继父大人。
“哼!”我冷冷地笑,“父亲大人,您来看我来了?真是稀客啊。”
我奇怪一个人竟能抖得如此厉害,也奇怪一个人的心中能承载如此之多的恨意。
“王……王……妃,我……我……我……”
王不禁笑出声来,道:“爱妃你说,该将他怎么办呢?”
怎么办?呵呵,母亲的惨死,还历历在目呢;继父,你会不记得么?
年幼时那布满屋子的酒气,是母亲日夜劳碌织就的布匹所该换来的么?你喝醉了就乱打乱骂,母亲为了护我,她的头竟被酒坛砸中,你却还要逼她织布,然后再打……无休止的轮回。母亲终究熬不过,抱着我一同跳下悬崖。我所幸被一户人家救回,收为义女,才有了今日。你说,我还能怎么对你呢?
“王,你看他抖得那么厉害,却不知道,他的骨头是甚么做的?”我浅笑道。
“既如此,那就剜开来瞧瞧吧。”依旧是一脸的慈祥。
惨叫,惨叫,我心中却没有该有的快意。
一个银托盘捧来,里边是新鲜的骨,还粘连着血丝。
我摇手回头看手上的汉玉扳指。
原来我那时便已经这么狠毒了,我摇摇头,从回忆中走开。为甚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这与那血雨又有甚么关系?或许,是与我的幼年有关?
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疑猜。”
这暴君的部队确实厉害,没几日就将起义的军队打垮。听说那起义的首领也被活捉了,就在今日,送到京城。
暴君拔出了剑,向他走去。他抬起了头,没有惧意,只有微微的笑容。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对我说:
“寒清,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侠盗,好熟悉的声音。
“寒清,你真是寒清?”
一霎那间,许多事涌到了眼前——那已经被我封闭的记忆,封闭了几百年的记忆。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断尘,难道你忘了么?你不要去!”龙王选宫女的前一晚,寒清拉住我道。
“是我负了你,我知道。可是,我一定要去!谁也阻止不了我,包括你!”我一甩手,转身而去。
高大的宫殿中,慈祥的龙王微笑着看着我,等着我一句话。
“我不认识他。”
手一挥,一片血雨……
寒清倒下,我嘴角的笑,扳指温滑。
“寒清!”儿时的呼唤响起,两个孩子在田中追逐。空中飞舞的是红色的风筝——我们自己扎的,没有图案,没有固定的形状,勉强能飞罢了。
“寒清,以后咱们都能这么在一起放风筝就好了!”
“嗯,那咱们以后就永远一起放风筝!”
这是两个孩子幼时的诺言,纯洁简单的就像那天上的风筝,可又脆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寒清是养父母为我起的名字,据说是在庙中抽的签上写的,谁也不明白是甚么意思。侠盗大我八月,是邻家的男孩,全村的人似乎都认定,我们长大了后就会结为夫妇。可是,往往是人们认定的事,却最难做到。
“你为甚么要叛乱?与我作对,你知道是甚么后果?”那暴君沉闷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这才发现剑尖已指到了那将领的眉心。
那将领不答话,只是微笑。剑往前一挺,眉心一点红。
这将领不是侠盗,侠盗早已死了。侠盗死的时候,脸上也是那样的微笑。
侠盗的微笑,伴着我从小到大,是一种迁就、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怜爱?
当我们长大了的时候,日子里便没有了风筝。穷困下的生活压力、对继父的仇恨,使我慢慢地下了决心——我要离开这里。
对于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来说,还有甚么法子比应选宫女更为有效呢?侠盗,是我负了你,对不起。离开村庄的时候,侠盗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里,他依旧微笑着道着珍重,我却看得到他双眼中清晰的水光。
那包裹中包的是风筝,红色的面早已破损,只剩一个架子而已。我笑笑,将包裹重新包上,投进了火盆。
我如愿地见到了龙王,果然得宠;然后如愿地享受了名副其实的穿金戴银;最后如愿地为母亲报了仇;可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谁也想不到,木讷的寒清、始终微笑着的寒清,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有天侠盗暗暗地也进了王宫。
“寒清,跟我走吧!你已经报了仇了,你的心愿都实现了,跟我走吧!”
他来的太突然,我一时竟答不上话,他拉了我的手便向外走。
“你……你干甚么?”我抽回了手。
“快点跟我走,待会儿就有人来了!你还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不成?”
“你疯了!我现在过得这么好,为甚么不在这里住下?我现在可是龙王的宠妃,你还是快走吧。过一会儿,王就要来了,况且被别人看到也不好。”
“你……”他急得浑身发抖,铁青着面孔。
窗外有人影一闪,我连忙推他快走,可是已经晚了。
“把这人抓了!”王爷的声音响起。
“你信不信我会杀你?”那暴君把剑一挥,平平的架在他肩上,一点一点的向内移。他雪白的领被染红,一丝血轻滑入口,我不要喝!
“他是甚么人?”王爷问我。
“我……”
龙王爷笑的慈祥,我却知道他笑的越慈祥他的杀意就越浓。从他眯着的眼缝中,我读出了一丝狐疑,原来他是疑心于我。
“你认识他么?”
大殿静得怕人,慈祥的王微笑着看着我,等着我一句话。
“你认识他么?”
羊角宫灯转出绚烂的色彩,五彩丝绦随风飘起。
“大王,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把菜刀呈了上来,王接过,在刃上一拨,划一道口子,放进嘴里含着。
“好利的刀啊,干甚么用的?呵呵,爱妃,你认识他么?”
他带刀干甚么,要来刺杀王么?我若说认识他,那岂不是……只有如此。
“爱妃,怎么不说话啊,我等的好不耐烦啊。你认识他么?”
“我不认识他!”我轻抚手上的扳指。
“那好,爱妃,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
“我怎么好说……还请王爷做主。”
“既如此,那咱们也看看他的骨长成甚么样,如何啊?”
我笑笑,道:“亦可。”眼角一瞥,侠盗微微地挑起了嘴角,不变的微笑。
袍袖下,一片血雨。侠盗至死也没有轻哼一声,他被名副其实的大卸八块,可在这之前,他就已经自己咬断了舌根。
从此,侠盗两个字便在我的心中被封闭了起来。
我不要喝这个人的血,难道这就是我要拿来殉葬的人?不,不会是这样。
剑划下,一片血雨。这暴君满意的笑,我只得任凭这血在剑中融合。为甚么会是这样?天空的那红色风筝,原来是用血染的么?
“寒清……跟我走吧。”
是谁,谁在叫我?
“寒清,跟我走吧。”一双手伸来,是侠盗,不可能的。
“寒清,我找了你几百年,跟我走吧。你还要留下来做甚么?”
他将我慢慢拉离剑身,我看得到他,还是那一脸的微笑。侠盗,真的是你,我看不错吧。
“寒清,来,跟我走。我的魂灵在人世停留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侠盗!”
我飘到了空中,投身入怀。“你不怪我?”
身后“啪”的一声,那剑断成两段,我不再是甚么女斗士,也不要再去报复甚么。
“为甚么要怪你?从此以后,咱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么?”
“嗯!”寒清,你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咱们回去吧,从此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尘世,好不好?”
“嗯,你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
“好!”
尾声
黑暗中,我找到了我的光明;尘世中,我寻回了我丢失的心;是时候回去了。
墓穴的土忽然坍塌,现在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是甚么,土中掩藏的是甚么。
所谓“侠盗”者,既可是与尘世相断,也可解作“盗侠”,难怪没有人明白是甚么意思。
天上,若隐若现着一个红色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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