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狼洞内无昼夜之分,不管甚么时候都是黑的,又有数不清的迷道,这十几日众人便睡在百狼洞口,每过一日都多一分兴奋,连乐鼎脸上也露出微笑。这日正是八月初一清晨,刚从百狼洞外射入一丝光亮,众人都已起身,蝶婆婆手执月剑,见月剑剑体已透出一道朦胧的淡光,道:“再有几个时辰便行。”
众人都觉得今日几个时辰比过去十几日长,熬到夜里戍时,月剑剑尖处射出一道光线,那光线愈伸愈长,直射入百狼洞深处,蝶婆婆从袖里拿出短笛,召来几十只蝴蝶飞在众人身边,乐茹慧不明白,问道:“婆婆,召蝴蝶来做甚么?”蝶婆婆道:“一会便知,走吧,顺着剑光走。”百狼洞内岔道繁多,若不是月剑引路,只需走上几步便已迷路,更别说找甚么狼王密窟了。洞里道路狭窄,蝶婆婆走在最前,其余每人手执一根粗大火把,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蝶婆婆每到岔路口便指引一只蝴蝶附在洞壁上,乐茹慧才明白蝴蝶是作出洞引路之用。
如此走了快一个时辰,乐茹慧有些不耐烦,问道:“这百狼洞能有多大?怎么还走不完1蝶婆婆见剑光有些黯淡了,脸色郑重没理她,乐茹慧只好耐下心来,又走了半个时辰,众人见前方一道石壁挡住去路,再无去路,又见月剑微弱剑光射向石壁,都觉得奇怪,隔一会剑光灭了,乐茹慧急道:“无路可走了。”蝶婆婆把手按在石壁上,施劲击出,石壁应声碎裂,众人只觉呼吸一窒,火把也灭了三根,蝶婆婆道:“洞里有瘴气,先闭住呼吸。”等了一会,才第一个踏入石壁后的洞穴。
乐茹慧第二个进入,她绕着石穴走了一圈,见四周墙壁上有几十根牛油巨烛可点,一一点上后石穴亮如白昼,回来道:“想不到洞里有这般大的石穴。”费仕风当初掉入的石室和这石穴相比,不过小巫而已。众人在百狼洞的窄道里压抑惯了,忽然踏入一个巨大的石穴,心胸都为之一畅。乐鼎却不关心石穴大不大,他停在一道巨门前,那巨门瞧得厚实,不知花了多少万斤青铜所制,门上刻满古怪花纹,乐鼎见这些花纹和家里已有三鼎所刻一样,心里欢喜道:“爹,终于又找到一鼎1
蝶婆婆道:“乐教主,我已帮你寻到狼王密窟,就此别过。”带了已失去光芒的月剑离开洞穴,乐鼎也不管她,只道:“蝶前辈,可别把蝴蝶收走。”蝶婆婆“哼”了一声,乐茹慧追到洞口,唤道:“婆婆。”蝶婆婆把竹笛递到她手里,摸摸她头发转身远去。
乐鼎从怀里摸出狼王雕像,他已把上下两截雕像拼起,费仕风此刻才见到上半截雕像,果然是只巨狼石雕,心里恨道:“这上半截雕像定是杀了师父抢来。”乐鼎把雕像插入门旁一个凹洞,“咔嚓”一声正好吻合,他双手握住雕像,向右转了半圈,巨门“咔哒”一声机关松开,众人便听到门“嘎嘎”响个不停,缓缓向两边打开,直到两扇门撞到石壁,才“铿铿”两声停下,震得洞顶簌簌掉下灰来。
众人以为巨门后是另一石洞,想不到门内除去一个巨鼎,再无其他空隙,连人也站不进,乐鼎把手伸到巨鼎里,取出一个小鼎,用手细细擦净灰尘,眼里放出光来,他正要把小鼎收入怀里,费仕风忽然拔出匕首架在他颈上,恨恨道:“今日要为我师父报仇1其余四人都想不到他会忽然发难,乐茹慧急道:“风哥,你做甚么1费仕风看也不看她,手里的匕首已把乐鼎喉颈割出血来,乐鼎竟然不惧,把鼎收入怀里,笑道:“你不为自己,也要为我妹妹想想。”费仕风看了一眼乐茹慧,道:“她用情虫咬我,道我不知?今日我杀了你,也走不出这里,咱们同归于尽吧1正要下手,乐鼎伸出一手,问道:“这是甚么?”费仕风一呆下缓了缓,那手绕到他后颈重重一击,痛得他晕了过去。
乐鼎擦去颈上鲜血,对乐茹慧道:“把我妹夫领去。”乐茹慧原以为哥哥要杀费仕风,听了喜出望外,过去扶起费仕风,道:“我带他出洞。”乐鼎道:“好。”伸指点向她腰间一处晕穴,乐茹慧双腿一软,趴在费仕风身上也晕过去。
乐鼎又点了费仕风身上几处穴道,从水袋里倒些水到他脸上,费仕风醒过来,乐鼎笑道:“你以为能骗过我?念在我妹妹对你一片深情,让你死得好看些。”抓起费仕风丢入巨鼎,让他一只右手垂在鼎外,又用匕首割破他手腕上的血管,做完后打灭石穴内的火烛,让残风抱起乐茹慧,一行人循着蝶婆婆留下的蝴蝶路标出洞。
四周漆黑一片,费仕风甚么也看不到,他身子贴在一块冰凉的地方,想站起身来,却发现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怎么也动弹不得。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水珠落到地面的“滴答”声,费仕风脑子清醒过来,这石穴干燥无水,哪来的水滴声?他忽然察觉到水珠顺着他手腕到中指指尖一路往下流,才想起乐鼎走时割破他的手腕,落到地面的是他的鲜血。他原来连吃五枚狐涎丸,体质已不同常人,即使身上有割破伤口,流出几滴血后便自行愈合,想不到遭情虫叮咬后,情虫“情素”渗入奇经八脉,和狐涎丸药性慢慢中和,情虫虽然对他不起作用,狐涎丸妙用也因此降低不少,血管被割破后才血流不止。
那一声声“滴答”声愈来愈清晰传入耳内,每多一声“嘀哒”便令他多一分害怕,心想:“我要死了么?”他只觉身子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冷。他眼不能看,手不能摸,偏偏耳力更加灵敏,全身感觉只剩下手腕上的痛感,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血水滴到地上的声音,到后来,手腕上的痛感消失不见,也不再感到心脏跳动,缠他绕他的只有“滴答”声。
他模模糊糊中眼前亮了起来,看到王风一张焦急的脸庞,有人把王风推开,抱住他痛哭,他看清她的样貌,咧嘴道:“君岚,我对不住你。”却甚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孙君岚对他说了些甚么,他也听不到,只看到她薄唇翕动,眼泪又从她脸上滑下,他想伸手为她擦去泪水,又动不了身子,孙君岚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他们相距好远,她的影子在他面前晃来荒去,变幻出不同色彩。他看到孙君岚带王风走出洞外,心里喊道:“君岚,别走。”
他身子轻飘飘,几乎要腾空飞翔,孙君岚忽然又回来,紧紧握住他手臂,不让他飞走,他觉得自己有些力气,也能握紧孙君岚柔软的手臂,再过一会,他竟然能感觉得到孙君岚的体温,他喜欢这种热热软软的感觉,只盼一辈子不放开,他瞧孙君岚的样貌也清晰些,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柔声道:“君岚,我对不起你……”孙君岚微微一笑,道:“你……能叫我……一声岚妹么?”费仕风见她连嘴唇也白了,手臂也有些冰凉,使劲点头,哭道:“岚妹,岚妹,我一辈子都这般叫你。”孙君岚闭上眼睛,又睁开来,笑道:“现下……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你再也……赶不走我……我一辈子……都缠住你……不和你分开……”把手抬起给费仕风看,费仕风见自己和君岚两只手臂满是血,笑道:“我的血把你手臂也弄脏了。”孙君岚双手软绵绵垂下,闭上眼睛,嘴角残留一抹笑容。
费仕风用手摸她失去生气的俏脸,轻声唤她:“岚妹,醒醒,别睡,咱们去雪山,咱们去刀剑村,咱们去星月谷,去没人认识的地方,一辈子不分开。”从鼎里爬出,抱起孙君岚,朝亮处跌跌撞撞走去,王风手举火把站在石穴外,见费仕风抱着孙君岚走出来,叫道:“风弟,她怎么了?”费仕风哭道:“岚妹睡着了,我抱她回家……回家……”眼前金星乱冒,手腕里不住喷出血来,和孙君岚一齐跌在地上,迷糊中见两人从洞外闯进,抱起孙君岚快步离开,喊道:“岚妹……岚妹……”再也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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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风和东方胜站在费仕风床前,见他虽已退烧,还是不住说胡话,东方胜问卜世仁:“卜大夫,费二哥甚么时候才能醒来?”他已和王风认了义兄弟,三人中王风为长兄,费仕风居中,东方胜排在最尾。卜世仁道:“你想他现下醒,扎他一针便行,我看他倒想在梦中多待。”从布袋里抽出一枚银针,刺在费仕风人中穴,费仕风双目圆睁醒来,问道:“君岚呢1
几人面面相觑,费仕风瞧见小柔也站在一旁,轻声道:“小柔,你从不骗人,告诉我,你家小姐在哪?”小柔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哭道:“小姐……小姐在晚翠园。”费仕风喜道:“带我去找她,你哭甚么?”小柔“哇”一声哭出来,跑出屋去。
费仕风跟出去,王风和东方胜一人一边搀住他,费仕风见自己已身在银翼山庄,奇道:“我怎么在这?”东方胜对王风道:“你说。”王风道:“孙小姐家里派车来接她灵柩,顺便也把你带回中原。”王风直肠子不会拐弯说话,说得东方胜直使眼色,他也没瞧见。费仕风慢慢想起百狼洞里的事,心里一颤,甩开二人往晚翠园奔去。
晚翠园两旁的竹林已被夷平,左侧空地上多了一座新坟,费仕风呆呆走近坟头,坐在一旁,用手细细抚摸墓碑,顺着“爱女孙君岚之墓”临摹,当写到“岚”时,眼泪终于滑落,哭道:“我是风,你也是风,我早该知道咱们的缘分,从你遇上我,我不曾让你开心过半刻。”他忽然擦净泪水,把双手缠的纱布解下,两边手腕上都有一处割伤,他把纱布压在坟前,笑道:“不过不要紧,从今日起,我时时都伴你左右,和你说话,我小时候还有许多事未讲,就算讲完,咱们一定还有许多其他话说……”他泪水一滴滴落在坟前,钻到土里,浸出一个个湿坑。有人从旁边递来手绢,费仕风喜得转头道:“岚妹1却是小柔,小柔把一本厚册子和四枚铁牌交给他,道:“那次你离开后,小姐自己一人去了趟大雪山,她找到你娘亲,在你家住了几日才回来,你娘亲让小姐把这本册子给你。”
费仕风伸手接过册子和铁牌,打开册子,见扉页上写:仕风我儿,此书细写爹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发生的事,是爹送你满十八岁的礼物,爹只想让你了解爹年轻时的许多趣事,你可把此书当作寻常书传来看。当然,你是爹的孩儿,性格多半和爹一样,若你想顺着爹的路走下去,爹娘也不会阻止,爹娘只盼望你每时每刻都过得开心快乐。
费仕风不知多久未看到父亲笔迹,字里行间的温暖语气如费岭云站在身旁娓娓向他道来,他心里好受些,激动地紧紧攥住册子,一页页翻开来看,到天快黑时,小柔掌了一盏明灯在他旁边,伴他一日一夜水米不进,到第二日午后,费仕风已把厚册读完,他长长吁了口气,脸上神情已不同昨日,道:“岚妹,原来人有时不是为己而活,我忽然觉得有许多事要做,等我完成我爹心愿,再来常伴左右,好么?”他彷佛看到孙君岚脸上露出笑容向他轻轻点头,喜道:“日子可能要长一些,我答应你,除了这件事,不管甚么时候,我心里都想你,我身体里流的是你的血,总有一天要回到你身边。”用匕首划破指尖,挤几滴血入土,又对小柔道:“小柔,小姐烦你好好照看。”小柔脸上也露出笑容,有些如释重负。
费仕风回到客房,他消失一天一夜,王风正满脸焦虑等他,见他忽然全好了,心里虽然奇怪,总算放下一颗心,费仕风问:“东方贤弟呢?”王风指指屋内,道:“你好了,又轮到他发呆……”费仕风走入屋内,间东方胜手拿几株草根发呆,问道:“东方贤弟,你怎么了?”东方胜抬抬头,道:“你……你没事吧?”把草根在桌上铺开,共有十株,道:“她刚才来过,她给我留下这十株绿花萱草草根,说我若三年不回刀剑村,便能再和我见面。”费仕风问:“你说的是谁?”东方胜道:“玛雅……我已把卜大夫打发走,正想这三年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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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风、费仕风、东方胜、阿强四人重新结拜为异姓兄弟,八月十二日这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四人早早来到洛水河畔时,已有一叶扁舟在岸边等候,有个年轻姑娘手握一根细长竹竿,见了四人,笑道:“今年神域竟来了一位如此年幼的徒儿,有趣1说的是阿强。费仕风把神域四使多给的三枚铁牌分发给其余三人,四人说好一起入神域学艺,走前四人都说要共同进退,同进神域同出神域,谁也不许拖后腿。
那位姑娘验了铁牌,又等四人都上了扁舟,笑道:“我是今年的引渡人,叫水灵儿。”用竹竿在水面上轻点,扁舟如箭般飞驰,忽然她停下来,叫道:“岸上有人送行。”四人都望过去,费仕风转过头道:“我们不认得,走吧。”水灵儿清清嗓子,唱起不知名的山歌,又轻轻几点,众人只觉洛水两岸不住倒退,扁舟却一点不抖。
站在岸边的人喊道:“风哥!风哥!你别走1是乐茹慧,见扁舟在水面上滑得不见踪影,心里想:“那些日子他和我在一起,全是装的么?”怔怔掉下泪来,她的伤心有词为证: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隔岸遥望洛阳水: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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