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仕风见她脸上露出痴痴的神情来,心里一动,道:“我娘也像你这般说,只是我从没见她真正开心过,只在每年我过生日时,我娘看我吃完寿面,才露出笑脸,说我越来越像我爹。那时,我只盼自己快快长大,便能从铜镜里看清我爹的模样。”孙君岚问:“你娘长甚么样?我娘过世得早,我快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费仕风闭起眼睛,脑海里清晰浮现起娘亲容貌,好似还轻声唤他:“风儿1鼻子一酸,在中原每过一天,他便多想念娘亲一分,他想替师父报完仇,便立即回雪山,一辈子再也不来中原。想到这,心里忽然有些怅怅的感觉,又看了一眼孙君岚,孙君岚正好开口道:“你甚么时候带我去看你娘,好么?你来过我家两次,我还没去过你家。”费仕风道:“你……你真的要来?”孙君岚道:“我想见见你娘,从她身上找些娘亲的影子。”她说完便后悔了,这般说话像是把自己许配给他,要认他娘作婆婆,咳嗽两声掩过,脸却又红了。
费仕风听她说得神伤,心里怜她母亲早故,没往歪处想,道:“好,我带你去。”孙君岚忽然想到卜世仁就在她家,费仕风也不用带阿强去刀剑村医病,问道:“你带你师弟去雪山么?”她对费仕风不让她去刀剑村的事还耿耿于怀,没来由地吃起阿强的醋,费仕风道:“我想带他去,不过他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他。”孙君岚心想:“这次是带我,不带阿强去他家,总算他对我好些。”笑道:“我也说些小时候的事给你听。”
“那时我娘刚过世,我爹怕睹物伤情,把房子田地卖了,要带我玩遍天下名川解愁。我们赏过洞庭湖和岳阳楼,我爹租条小船,带我到君山岛上,岛上有座石墓,墓两边有副对联,写:‘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我爹问旁人这是谁的坟墓,别人告诉他,舜帝南巡时在苍梧驾崩,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和女英来洞府山寻夫,二妃听闻噩耗悲恸死于君山,葬在此地,我爹摸着娥皇和女英哭出的斑竹出神,把我忘在一旁。我见我爹不理我,回到舟上玩岳阳城里买的小物事,后来竟自睡着。小舟缠得不牢,沿着湖岸一路漂漂荡荡,等我醒来,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正在看我,我也不怕他们,开口便唤他们爷爷奶奶,他们欢喜地把我从舟里抱出,奶奶拿许多小鱼干给我吃,吃饱了爷爷带我去钓鱼,奶奶坐在一旁跟我说话,爷爷老骂她把鱼赶跑。我娘过世后,我从没那般开心过,也不管爹爹到处寻我,嘻嘻,后来我真认他们作干爷爷干奶奶,你在洛水边也见过他们,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费仕风想到洞庭二老临走时说他“负心薄情”,叹了口气,道:“他们不会有事。”孙君岚眼睛受伤后,耳力反而灵敏,问道:“你干嘛叹气?”费仕风不想隐瞒,老老实实告诉她:“你爷爷奶奶说我‘负心薄情’,我以前老惹你生气么?”孙君岚脸一红,摇摇头道:“有时是我自己任性,不怪你,只要你以后别赶我走……”打了个哈欠,费仕风见她困倦,道:“你累了么?我不吵你。”起身要走,孙君岚急得伸出手来,碰到他的手臂,又缩回手来,道:“我不累,你再和我说说话。”
费仕风正要坐回,阿萝带着卜世仁从门外走来,见二人一个站一个坐,不知要做甚么,因笑道:“费公子,卜大夫来给小姐上药,你也帮帮手。”费仕风从阿萝手里接过一个木碗,碗里的药膏如豆腐一般白嫩,白里又点缀些绿点,若不是散出浓浓药香,要让人以为是碗“小葱拌豆腐”,药膏在碗里散一会热气,慢慢凝固起来,白色转绿色绿色转白色,变成“花生绿豆糕”。
卜世仁喝道:“正是时候1手法迅疾拆下孙君岚眼上纱布,费仕风见她眼上已有些绿色药膏,阿萝在一旁解释道:“那药膏清凉止痛,能暂缓小姐眼里毒素渗入。”卜世仁用一块湿毛巾擦净孙君岚眼皮四周,用木枝蘸了碗里药膏,均匀涂在她眼皮周围,涂完后让她睁眼再合上,药膏便能进入眼睛,孙君岚微微皱了皱眉,卜世仁道:“药膏刚入眼,是有些刺激难受,过一会便好了。”替她缠上另一条干净白纱。阿萝扶她到床上休息,卜世仁在香炉里点上一枝绿花萱草,费仕风闻着炉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也有些飘飘欲仙,卜世仁道:“要关上屋门让她歇息,三日后便能拆开纱布。”先出门离去,阿萝替孙君岚盖好被子,费仕风随她一起走到门外,听孙君岚大声说:“别忘了要带我去哪里。”费仕风道:“你好好歇息,我记得。”孙君岚听到屋门轻轻扣上,只想快快睡着,三天时间一晃便过。
这两日孙君岚一直昏昏沉睡,白天,有时是阿萝,有时是小青,带费仕风几人游玩银翼山庄消磨时光,夜里,等阿强睡后,费仕风和东方胜二人便在前院“兰雪”亭里喝酒,有时候卜世仁也来,受不住东方胜不停说他的“仇人”玛雅,喝几杯酒便甩袖离去,走时自然不忘收他一枚绿花萱草。这天晚上,东方胜送走卜世仁,数数怀里绿花萱草,笑道:“剩不多啦1眉间隐有忧愁之色,费仕风在夜里虽没瞧清,听他语带郁郁,问道:“你怕没了绿花萱草,跑了卜大夫么?”东方胜道:“倒不是为这个,你知道刀剑村里的人除了祖宗遗训,还有甚么能让他们留在村里?”费仕风道:“我只去过一次,如何知晓?”东方胜从怀里摸出一株绿花萱草,闻了闻,闭上眼睛,道:“因为我们离不开它……”费仕风从他手里接过绿花萱草,也学他闻了闻,又升起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东方胜收过绿花萱草,道:“你别多闻。刀剑村前几代村民,许多人和我一样,苦于村里生活沉闷,从村里逃出。后来,有人从村后山发现这种萱草,每到心情苦闷时点上一株,立时便能忘记种种烦愁,孤单、抑郁、烦闷全都忘记,刀剑村也因为这些绿花萱草安定下来。其实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到后来,村民们再也离不开绿花萱草,有些逃出村的,也因为绿花萱草用尽,宁愿忍受酷刑回来。村后山的绿花萱草采也采不尽,刀剑村也一代一代传下来,可那些村民成甚么样了?绿花萱草虽然不伤他们身躯,却把他们的精神意志磨砺干净,到现在,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守祖宗遗训,还是离不开绿花萱草。我偏看不惯他们每天守着绿花萱草,管也不管村外的生活,因此逃出来。走时我差点把那片萱草地烧了,又怕婉儿没了萱草活不下才忍祝再过几日,我身上萱草用尽时,再找不到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费仕风听他说完,心里翻涌不停,想不到他平日懒散惰怠,用情时如此之深。他暗暗拿自己和东方胜比较,才知自己比他幸运了许多,孙君岚对他痴心一片,任谁也瞧得出来,自己以前不领情,多半是因为小柔,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真的喜欢小柔么?小柔是他到中原后见到第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孩,那时船上有阿萝、小青、小柔三人,自己怎么偏偏喜欢小柔?是了!小柔那时穿了白衫,眉间的神色便和娘亲一样,自己在途中劳苦,心里想着娘,看见小柔,自然而然生起一股亲切之情,想来想去,自己对小柔的感情便如妹妹一般。再想到孙君岚,费仕风脸上露出微笑,他想她女伴男装,想她一路追随,想她洛水枯等,想她生气离去,想她舍身相救,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久久藏在心里的大包袱忽然不见,他欢喜地站起身来,揉搓双手在亭里走来走去,对东方胜道:“我去去便来。”东方胜不知他怎么忽然欢喜起来,摆手道:“去吧去吧,我自己喝酒。”
费仕风只想到孙君岚门外,和她说话,也不管现下甚么时辰。他一路来到“凌波”水园,忽然看到园里有个白色人影,正靠在木廊围栏上往水里撒鱼食,园里挂了许多明灯,费仕风瞧得仔细,是小柔。他已两日未见小柔,此时见到,因他心里的包袱已放下,言语里也再不拘谨,喊道:“小柔,喂鱼么?”小柔一见是他,惊得手里鱼食全撒在木廊上,低了头便想离去,费仕风喊道:“小柔,你别怕,我有话和你说。”小柔以为他要说那些胡话,更惊,颤声道:“你别说,我不听,我去找小姐1费仕风见她真要走,只好把话说出来:“小柔,我只当你是我妹妹,你别怕我。”小柔转过头,看了费仕风一眼,问道:“你说甚么?”费仕风只想把话全说出来:“以前,我……我以为自己喜……欢你,其实我心里只当你是我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和我娘长得很像,我才……”小柔吁了口气,神情间却又多了一点落寞,不过已不怕他了,走过来道:“你只是把我当妹妹?”费仕风点点头道:“嗯,我有王兄和东方贤弟两位结义兄弟,你便是我结义妹妹,好么?”小柔站在他面前,笑道:“好!你当我哥哥我也欢喜。”费仕风见她笑得也像娘亲,忽然在她眉间吻了一下,小柔已当他是哥哥,感到眉间一热,正要唤“哥哥”,背后忽然传来孙君岚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你们……”
作者:布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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