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喝起闷酒来,菜也不吃,把一壶酒倒了个干净,东方胜摇摇酒壶,醉眼惺忪道:“酒没了。”见阿萝回来,举着酒壶道:“再来一壶。”阿萝收起酒壶,道:“别喝啦,小姐醒了,费公子,你随我来。”领着费仕风往后院去,让东方胜和阿强二人留在厅里。
费仕风前次来只在厅旁客房过宿,这次不知多走了多远,才又惊叹于银翼山庄地广景美,二人走在一条幽静鹅卵小路上,两旁灌木都挂了霜雪,再配上灌木丛里的红花,好比那“凝丹为顶雪为衣”的景致,只不过原诗里写的是丹顶白翅的仙鹤而已。二人穿过一道门上挂了“凌波”匾额的圆形拱门,眼前豁然开朗,门后是个建在水上的大园子,园子四个方位各有一个小轩,四条木廊把小轩连在一起,廊上加了竹顶,便是雨天雪天也能在园里赏雨赏雪,园子水里稀落种些雪莲,白花黄蕊绿叶铺在水面上,数不清在花叶间游动的雪鱼,便是费仕风当初在山洞里聊作三餐的美食。二人踩在木廊上,费仕风闻着空气里湿润幽香的味道,水里升起的雾气,让他把雪莲也看成是踏水的凌波仙子。
经过三个小轩,费仕风见到另一道拱门,门上挂着“晚翠”,踏入拱门果然满眼翠绿欲滴,左右两片竹林把这个园子遮得有些幽暗,又幽暗得恰到好处,天上射入的光亮照在前不远一座楼阁上,一边幽暗一边明亮,把楼阁衬托得愈加风清日明。风吹竹林的沙沙声,脚踩竹叶的嚓嚓声,让整个园子越发静谧。
阿萝指着那座楼阁道:“小姐爱静的时候便住在这里。”那楼阁有两层,第一层并无房间,只在柱上刻了不知哪位名家的“静思楼”三个大字,一楼用四根大柱把二楼高高架在空中,有道楼梯从一楼盘旋而上,转入费仕风看不到的地方,想来那是二楼正门。阿萝领着费仕风走入那道楼梯,梯子转到楼阁背侧,费仕风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楼阁前大半竟无蓬无顶露在天外,布置得跟一个小园也差不多,香花碧草怪树奇木一应俱全,中间摆了张木桌,旁边五张藤椅,只有木桌藤椅之上才撑有遮阳避雨的大伞,站在楼阁上远远望去,一道雪瀑从苍茫的雪山融下,静中有动动中显静,费仕风在大雪山生活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致。
他愈逛银翼山庄愈是自惭形秽,好在孙君岚的房间就在楼阁后半边,阿萝不必再带他逛银翼山庄其他许多排常阿萝在房间前敲了门,开门的是小柔,开完门便勾着头站在门边,费仕风来银翼山庄见她两次,两次都没看清她的脸,心里有些难受。阿萝已走入门内,大声道:“小姐,费公子来了。”门内传来孙君岚熟悉又欢喜的声音:“他……他来了……”孙君岚在阿萝面前倒显得有些拘谨,不知多说甚么好,费仕风走入门内,见屋内摆设不似他想象般奢华,跟普通人家一样。
小柔低声道:“小姐,阿萝姐姐,我去找卜大夫来。”不等二人回答,已从外面关门离去,阿萝扶起孙君岚,道:“小柔真乖。”孙君岚点点头,话里有些伤心:“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妹妹,她也当我是她姐姐,前次我对她发脾气,是我不好。”阿萝道:“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对我们好,怎么会记仇呢?费公子来啦,咱们只顾自己说话可不好。”孙君岚脸上微红,费仕风一直不吭声,不知他在哪里,只能对着空气说:“你来啦。”费仕风见她眼上厚厚缠了一圈白纱,心里一酸,伸出手来又缩回去,把手心的汗水擦在衣襟上,让自己话里带些欢喜,道:“嗯,君岚,我把星月草带回来了。”他忽然忘记要叫“孙贤弟”,直接唤她“君岚”。
孙君岚听他叫得亲切,嘴角一弯带了笑意:“卜大夫说星月谷难寻,是么?”阿萝不等费仕风回答,识趣道:“小姐,我去药房帮手,费公子,你多跟小姐说说话,卜大夫说这样对小姐眼睛也有些益处。”扶着孙君岚坐到桌旁,在桌上为费仕风倒一杯茶,让费仕风坐在孙君岚一旁,她怕二人忸怩,走时便不把门关上。
费仕风依着阿萝在孙君岚一旁坐下,茶杯握在手中,也不喝茶,把瓦当山星月谷一路见闻说与她听,孙君岚静静听他说来,到最后叹道:“你总能去那些好玩的地方,甚么时候我也要去。”费仕风最后轻声念出星月谷崖壁刻的诗:“星萧云雾淡,月落鸟不飞,念此遥如梦,君从何处归?”孙君岚在心里痴痴地想:“写诗的也一定是位女子,她在谷底的心情跟我在庄里的心情不是一样么?只是她看得到云雾星月,我看不到而已……”想了一会道:“星月念君?这位女子很痴情碍…”费仕风原本想说刻诗的笔迹像他娘亲,听她孙君岚这般说,一句话又咽回去。
费仕风把一路见闻讲完,孙君岚意犹未尽,想到一件事,笑道:“那日你跟那位姑娘,嗯,挺美貌的一位小姑娘,你说故事给她听……”费仕风不等她说完,急道:“我们只是路上碰见……”忽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焦急不安,忙把话头转开:“那日在窗外的人果真是你?”孙君岚微微把脸别过,不让他看到脸红的模样,道:“嗯,是我,我也是路上碰到你们,可没暗地里跟踪……”说完觉得自己描得愈黑,脸更红了。费仕风没听不出来,只说:“那日我在后面追你,你怎么不理我?”孙君岚勾了头,那日费仕风发觉她在窗外,自己若是不跑,被他追到多难堪?再说那时费仕风身旁已有一位女子,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也不想让他追到,这些自然不能说给他听,只说:“你惹我生气,还追我做甚么?”费仕风抬头看孙君岚的脸,因她眼睛瞧不见自己看她,反而敢多看她几眼,他这才发现孙君岚的美貌,细薄微嗔的红唇,小巧可爱的鼻子,嫩白无疵的瓜子脸,他还记得她两道含笑的娥眉和一双狡黠的眼睛,只不过娥眉和眼睛这时都掩在白纱下。
孙君岚见费仕风许久都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她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费仕风的目光,忽然又说:“你……你在看我么?”费仕风吓得手里的茶杯跌到桌上,茶水溅了他一身,脸色比孙君岚方才红了不知多少倍,他用袖子把桌上茶水擦干,嗫嗫嚅嚅道:“没……没……你还生气么?”孙君岚笑道:“小时候我爹把我当男孩养,因此我也带些男子脾性,都这般久了,还生甚么气,咱们是好兄……好朋友么。”她原本想说“好兄弟”,觉得不喜欢,才改了口。
两人静下来都不说话,隔了一会,孙君岚鼓起勇气,道:“其实……其实我……挺喜欢你看我……”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费仕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以前觉得孙君岚喜欢他凭的是感觉,那时还有些怕,后来害怕的感觉渐渐淡去,不知不觉换成其他感情,此番听她自己说出口来,心里彷佛灌入一大碗蜜糖,有些说不出的欢喜,忍不住又把茶杯抓在手里,想跟她说些甚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孙君岚替他解了围,道:“你也说些小时候趣事给我听。”费仕风找了台阶,脑子里把自己记事起做过的事转了一遍,开口道:“我从小住在大雪山里,中原一直往北走,过一条大河,再翻几座雪山才到,那里叫涂山镇,镇里除了我和我娘,住的都不是中原人。镇里的长老是个白胡子老公公,生气时胡子会一抖一抖,有些小孩为看他胡子抖动,常常故意惹他生气。还有个祭司,喜欢装神弄鬼,他长得凶狠,我们都不敢接近他,再一个便是‘黑心狗’……”孙君岚听到这里,笑道:“这个人我听过,活该他摸到狗粪。”费仕风也笑道:“他很笨,后来又被宝儿骗了一次,这次他把狗粪吃到嘴里呢……”孙君岚边笑边说:“快说!快说1费仕风续道:“那次他被一群孩子骗去摸狗粪,虽然恼怒万分,也不敢宣扬出去,那可是丢脸面的事,这事便慢慢过去。‘黑心狗’也知道自己人坏,怕死后入了地狱,因此每月都到长老那里沐浴祷告,讨些灵丹妙药延长寿命,长老虽然憎他,但佛门广开佛缘广结,也不能拒他于门外,每月照例迎他祷告,再送他一些庙里炼的丹药打发他走,那次又是十五,‘黑心狗’去庙里的日子,宝儿和他一个伙伴阿毛预先藏在庙里,等他祷告完毕去领丹药的时候,故意在隔壁大声说话,宝儿说:‘那个臭长老自己偷偷藏了丹药,要去升仙入佛,咱们去偷他丹药吃,咱们也做神仙。’阿毛道:‘你可知他藏在何处?’宝儿道:‘昨日我来庙里玩耍,被我偷看到,咱们走/二人故意等‘黑心狗’跟来,才慢慢走到庙里一间佛堂,从佛像背后摸出一个坛子出来,他们一人从坛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阿毛道:‘可真臭,是这药丸么?’宝儿道:‘我昨日瞧得仔细,想来仙丸便是这股味道,你不吃,我可吃了。’把药丸放到嘴里,嚼嚼吞下,等阿毛也吞了药丸,宝儿道:‘咱们不可贪心,明日再来。’藏好坛子,和阿毛一起离去。第二日宝儿再去佛堂时,佛像后的坛子已经不见,定是‘黑心狗’贪心,把整坛药丸抱走。这事是宝儿告诉我们,他说坛里只有两枚药丸是面团做成,做了记号的,其余都是狗粪做的,不知‘黑心狗’有没全吃入肚子,呵呵……”孙君岚趴在桌上笑饱,才喘气道:“第一次为钱财,第二次为升仙,真是活该!其实,只要开开心心活几十年,便够了……”
作者:布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