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来常做一件无甚意义的事，遇到那些正在或感伤，或激昂中畅谈金庸小说的人，就会忍不住凑过去问：“你为什么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于是对面是一张张莫名其妙又表现得鄙夷不屑的脸，如数家珍般地列举出一系列理由，大略那些话词大家都听过得多了，等会再列举。倒是我的反驳之词往往基于这些赞赏者的立场，让他们不能自圆其说，磨到最后，这些人就用很有流行色彩的话回答：“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无厘头切磋之词，不如说是理屈词穷者的黔驴之音，可惜这不是俗雅文化间的微妙关系，当用来做理由的借口幌子后，我们看到了无数各行各业的上至官人士大夫，下至行贩走卒对金庸小说无以伦比的赞誉之词，词句的层次那是每况愈上，从脱口而出的倾叹到小儿女般的柔情对白；亦不乏衣冠楚楚者的高台论法，前段时间干脆到西湖证明了“武侠同一律”在网站建设的运用。美联储主席格林氏岁数几何不知道，似乎没参与过这种会议，反正是一种宣传，建议下一次请正流行的《哈里·波特》的作者来主持。大会主题曲可以用约翰·克利斯朵夫弹的那段那段“马勃罗打仗去了”。

　　前面的人夸金庸小说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程度，后来者又不肯停留在这种境界，那只好搜索枯肠，变着花样地翻成出新，唯恐说得不能更动己感人一点，这种卖力的程度就像《哈姆雷特》中骂王后那段“守着污垢腻臭的猪圈熬出的肉麻的调情话”，王朔说是捏着鼻子看金庸小说的，那是夸张，不过要看赞赏金庸小说的文章，建议再准备个痰盂什么的。这种赞赏文章看够之后，突然挺奇怪这些赞美得无以复加的话倒像是严刑拷打中逼供出来的，抑或是罗织罪名中瓜蔓抄以及株连十族中串联起来的。说到底，最像应试教育中的语文阅读理解考题，学生们竭尽心智的一点点揣测连原作者都没有的心思，还要撰文立说。结果把原作者搞得莫名其妙，醺醺然真以为自己无意中渗透了如此之多的人生哲理，处世思想，爱国情怀。当年做过这样一道题：看郭沫若老的学生时代成绩单谈感想，道德数学不及格，语文很好，诸公以为如何做？是不是说他敢于反抗旧道德，术业有专攻？讲实话，假如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给金庸老先生写篇《读金庸的成绩单有感》，除非那些文化狗仔队早已捷足先登，早出版了一本书叫什么《零下零度—不羁的少侠跃然纸上》。

　　口称减负驱除应试教育弊端的人士似乎应该发现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语文课本里引进金庸小说。昔日语文老师们常常乐道学生能讲到课文时背出原著，据说很多年没有这种情况了，想来如此引进后可望美景重现，当然，增加课堂的娱乐性也功不可没，相关参考书也比比皆是，若是高考题中有所染指怕是洛阳纸贵也并不稀奇。若真如此，就难免奇怪了，把金庸小说的流行也归罪于应试教育的阴魂不散吗？所有问题都教育抗？

　　言者无据，说者无力，恰好手里有一篇要推荐金庸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文章，各种此类文章其实很多，不过这篇被登在纸质媒体上，有必要说一说，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招可真是厉害啊，李敖玩了快一生无所谓名利，给了候选人的称号立马原型毕露；假使金庸真获得这个称号，导师说不定还能保持风度，说不定一部分国民要造出“金庸获奖，我们的梦想”以及万人大签名这类的活动，评选前夜一定凝神等待，至于结局如何大家都经历过，不必再说。为了防止历史重演我且给这篇推荐词修改修改，免得送去了人家一句：“据签。”你若问究竟，四个字：“不好意思。”

　　原推荐书的主要标题有这么几个方面：“金庸小说博大精深、揭示了深刻的主题、语言优美自然、情节巧夺天工、深受大众喜欢”等等，不想逐一来谈，因为这几点环环相扣。接着看，一般都是说金庸小说中的历史知识丰富真实的方面，我深以为然，记得看第一部《射雕英雄传》时就对个别几章结束后附录的史料高山仰止。 当年方鸿渐去中学演讲，说错了一句“鸦片本来又叫洋烟”，发现一位教国文的老头子摇头，赶快说了一个英语词，那老头的秃头立刻被震住不敢动，诈唬而已，只要你别被诈唬住。其尊重史实的程度可以和琼瑶媲美，据说琼瑶写《还珠格格》还参考着看了看史料，研究了五阿哥的母亲何人，后来又废弃了，嫌用起来时间精度上不准。金庸也用了很多，多到了可以当历史的博导，不知为何没有人捧场。有些历史学家专业名气不如历史作家，通俗名气不如清宫格格，招不来学生情有可原，像金庸这种通俗专业均沾的为何无人问津？其实很简单，金庸从来不尊重历史，只是利用历史。稍稍读过点历史的都不会相信顺治会出家或者乾隆源于陈家，更不会让李自成和吴三桂赤膊大战，自然蒙哥皇帝也不会死在襄阳城下。这种程度的篡改遭到了一些历史人士的批评，其实无伤大雅，那些屡获大奖的历史作家写的历史小说还没有脱去明君，清官，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那一套呢。人家金庸明目张胆地改窜之后再打上不是历史的招牌，一百遍的谣言之后变成了真言，何况天天打开电视您瞅准了看看留辫子的男人和不留辫子的女人的表演。港台闹剧中喜欢把人名都改为当时的明星，可能也是受到报业巨子的影响，有待考证。

　　20年前李敖写过一篇《“三毛式伪善”和“金庸式伪善”》，抨击二人的一个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是忠诚的佛教徒，纯粹是一种作秀。特别强调金庸对信教所采取的是一种选择法，也就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反之就视而不见。有学者说国人历史对宗教以来的态度是一种选择法。这二者放之金庸小说身上则准，讲出来的就是“知如此，为增小说韵味，故祭起乾坤挪移大法将其挪移。”亦可用易容手段变化万千，假使人皮面具还不太厚的话。还可以干脆说毋宁是历史小说。比较可以证明水平的还有一部历史人物评传。何以解这部评传呢？看看小说《碧血剑》便知道，小说人物形象不突出，情节杂乱，需要一些东西来补足，至于这篇评传，据我看水平大概可以通过大学毕业论文答辩，就怕评审觉得个人论述和史料结合不协调，或者说“论由史出，史论结合”大不彻底，有兴趣的不妨看看郭沫若早年的《甲申三百年祭》，二者所写时代比接近，人物也很大程度上相同。看了后你就明白这篇《袁崇焕评传》不如叫作补白比较合适。

　　否定了历史问题并不是说否定了一切，至少金庸小说的可读性是相当出色的，这种可读性同样体现在情节错误百出。就从射雕看，先要给主人公的前辈加以历史人物的影子，历来自称关公后人的家伙都需要一匹红马，所以让大刀关胜的兄弟的后代郭靖也搞到了一匹。全书几个大情节实在不忍卒提，像王重阳明明用一阳指破了蛤蟆功，却为何到大理去给段皇爷传先天功要克制欧阳锋？牛家村的秘室里黄药师因为爱女之死要大开杀戒，可刚才还和与黄蓉同行的老顽童比赛长跑，文中说“欲问及，无机会”。真的比赛第一，女儿第二吗？写了几点，太多了，很多地方都有收录。可能一部分读者也学了金庸的选择法了，凡是前后不连贯的也视而不见，顺便提一句，这可是精心修订了十年的小说，本人有幸看过连载的版本，臭虫蔚为壮观。

　　以评论金庸小说出名或成名的人很多，陈墨是一个，看过几本《金庸小说X论》，觉得很有意思。钱钟书有句名言：“自传即他传，若要看他自己的传记，不如看他给别人写的传记。”这话送给陈先生也合适，借着金庸小说写自己的心得和看法以及人生观爱情观什么的，反客为主不可能，跟着流行而且有销路倒不错。忽然想起来红楼梦里贾母破俗套那段还有开场那个补天顽石的说法：“无非是自己有几首浓词艳曲，借着自己编剧的人物口中要说出去罢了！”石头之话，可信乎？

　　有篇评论《大话西游》的文章说“我们对它过分拔高评价，深挖思想，在周星驰自己眼中看来，也许会是一种瞎胡闹的寄生行为”。从这句话我们也看到了金庸缘何对评注者的态度。有记者问评论家吴亮怎么看待王朔骂金庸这件事，吴亮说：“金庸又有一次展现自己风度的机会，王朔得罪的只不过是关心金庸的好心人，其实你也可以看出，金庸并不领那些人的情，倒是有可能和王朔交朋友。”这话很公正，王朔骂金庸了吗？我看没有，骂的是那些一听说金庸挨骂了就像自己挨骂了一样的人。歌德有一句名言，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大众把伟大崇高当游戏，若他们见过伟大崇高的面目后，就连望一望的勇气都没有了。”王朔说金庸俗了吗？我看没有，他列举了所谓四大俗，其实是指出拜倒在这四大俗下的才是真正的庸俗。《中国可以说不》中有句很得罪人的说《读者》杂志是小小资产阶级的精神乐园杂志，他的读者通过浅显的审美突破而获得感受。这话我不赞同，但是用来诠释金庸小说的流行大为妥贴（这在我转贴的文章中有精妙评述，在此不提）。

　　从阅读和评论的角度说，读任何小说都是一种移情与投射，用故事印证生活经历，同时用经历去印证故事的过程。文学欣赏当然是满足一种审美需要。但是，当把一系列个人的认识人为地拔高原作的高度，可取吗？比方说，金庸小说中引用了几句佛经，便是深得佛理？讲了几句人道，便是人生真谛？这究竟是原书中渗透的，还是我们强加的？岂不是又回到了中学做语文考卷的感觉？那个年代什么书上都要引用一段语录，可以说是深得领袖思想吗？我们的思绪和理解绝对不可能准确切中作者的目的或者是符合剧中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但是我们都不去想一下，而统统是人云亦云的赞赏甚或陪出了许多莫名的眼泪。那么我们的思想生活永远都是禁锢的自由，更大的悲剧在于禁锢是自我造成的。

　　我们把自己脚下的泥土掏空，堆成了宏伟的塑像，倾家荡产给他塑造了金的外壳，然后假想它有无边的法力，可以指点无限的前程，却没有发现自己把自己埋在了深坑中。坐井观天的感觉好啊，我们所获得的满足是否足以填平这样的深坑呢？我们制造了虚幻的偶像，还要去亲吻他的皮鞋。我们沉浸在某一种庸俗中，却觉得这种庸俗是人生的赐予，于是我们赞叹这种庸俗的同时便以为是赞美自己，接着我们又从中找寻人生的真谛，还要用大俗即大雅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平淡中亦有光彩。

　　直到后来我们听到了笑声，是我们自己在发笑，那么谁在思索呢？

　　小瞿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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