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琴,我原先是木。
我原是那一片中最好的木,但是因为好所以人们等不及我腐朽,刚刚茁壮就已被砍下。
我只是懵懂,但是我知道要别了,我的小鸟朋友们,我的林木兄弟们,那洒下来的阳光,那清澈的甘泉。
永别了。
他们把我做成琴,据说这是最寄托感情的乐器。
为什么为什么,人类自己伤别离,却要别人也别离。
我哭了,这些贪婪又愚蠢的人啊,自以为多愁善感却不知造了多少个悲剧。人们看着我轻描淡写地说,看,这块木流水了,定是砍伐不慎,快浇点水,否则会变成干木。
于是我“流水”流得更厉害了。
既然是最后一次,让我恣意又如何?
我宁愿变成干木,也不想成为这些人手中的玩物。但是我知道还是要生存,所以我只能默默。
没有任何人能用我弹出好曲,人们都说,这把琴傲性大。
什么傲性大,不过是我已心死。
这些人不知道对于一把心死的琴来说,什么悲伤什么欢乐的曲弹来都和那日砍我伐我之音,无差。
惟独冷笑,和默默。
后来我在无数人手中辗转,到了独孤王府。
什么王侯将相,皆不过是尘土,我继续我的冷傲,不信有人能将我复活。
垂垂珠帘,我在琴室,听到外面的人声。
可以学好吗?会不会很难?稚嫩的女孩的声音。
可以学好,不难的。有人回答。
我看到珠帘掀起,女孩小小的稚气的脸穿着淡粉色轻纱上衣与鹅黄色的罗裙,眼眸漆黑如墨,明亮而放肆。
她拈花而笑。
这个女骇是我的主人,名字是,独孤宁珂。
弹断琴弦,她将那一颗血珠含在嘴里,说道,好疼。一室的大人尽慌忙。
这个孩子娇俏地笑,却只我知道她的指尖是失去温度的冰冷,她眼中有什么不明底里的光芒温柔而决绝地跳动着。
她是魔,我知道。
我爱这个孩子的眼眸,爱她的决绝,我不否定因为我恨着人类,这些假装伤别离的人类。我想要魔洗劫整个神州。
我决定让我在她的手下复活,我的心重新如火般燃着。
但是,有时我甚至希望那双眼中的温柔稍多一些,那种不明含义的眼神,是阴郁的乡愁和冰冷的重担的混合。
她到底是个孩子,饶是活了千百年也是孩子。
因为她不知道爱为何物。
但是我默默,我不过是琴,是独孤宁珂的琴。
她遇到那个人,那个唤作太师的人。
我仔细地看他,那双眼睛和我以前见到的许多人类不同,倒是和主人有几分相似。
那是重担的深沉。
但是这个人的重担是什么?不该我问,我亦不问,但是我看到主人眼中的温柔,看到他们坐在院中任玉兰落了满身,和着我的一曲轻灵。
他问:这把琴有没有名字?
她答:还没有,太师帮忙取一个吧。
他说:叫“无痕”吧。
他们抚琴言欢。
从此我便叫“无痕”,其实我知道,他是希望主人永远无痕。
太师啊太师,你却不知,主人这眼中的温柔的决绝是为了什么。
他是她的敌人,我知道。
再然后主人遇到另一个人,她的衣带飘舞如网,美丽的脸孔。
却也冰冷。
这是个和主人相反的人,这是个冰冷得温柔的人。
有时看到她们玩闹,活像孩子。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了什么无法形容的感情,如果我也是有心的话。
如果这可以称作是幸福的话,我祈求时间永远停滞。
但却不能。
我不明白这个人和主人是什么关系,她们有时像是好友,有时像是敌人,有时像是不过互相利用的陌路人。
她是神,主人是魔。
我反正是不懂,到底为何神竟会助魔,我是连这个世界都不懂的了。
这个人的名字是七月,七月殿下。
十年弹指如一日,少女的眼睛依旧漆黑如墨,却有三分复杂。
每次她做了什么决定,定要来抚琴,那么今天她又做了什么决定?
嫣红,把琴音调到羽声部——她说。
我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声音么?是那样猛烈如刀枪碰撞,激昂到山崩海啸。
最后是我自己断裂的声音。她的扇子砸在我身上,我抽紧了得疼痛,是身体,亦是心。
我终于知道她做了什么决定,有水珠打在我的身上,亦冰冷亦温暖。
那约莫是泪,我曾经流过的泪。
嫣红,去把这琴埋到后院去。她说。
后院那么大要埋到哪里啊?
就埋在梅树下面好了,它得了梅的灵气说不定会变成另一个小校
嫣红抱着我匆匆离去,最后我还是看到来访的七月殿下,眼中无情却也悲哀。
我想要再看看那个孩子的眼,温柔深邃且决绝的眼。
我是无痕,是独孤宁珂的琴。
我知道她摔裂我、埋葬我,不过是要埋葬她对那个男人不明底里的情。
可是亲爱的,我应该告诉你,我爱你爱了十几年,我了解。失却了的温柔也许是决绝,但是你没有完全割舍。
因为你冰冷和温柔的那一滴,因为你没有亲自将我埋葬。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砍伐我的声音。然而从此以后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看来我是老了,爱你的眼睛爱到老了。
我默然。
我是琴,我虽然名叫无痕,但我不过是一段殇木。
当泥土盖在我身上时,我想,我不要吸取什么梅的灵气成精成仙,我只想靠着它粗大的树根,睡上五百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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