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自由号在黎明里出发。十月末，北极圈附近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已进入漫长的极夜。太阳在遥远地平线上放射出惨淡的光芒，令人回忆起火星荒漠中的无数个夜晚。
“欢迎搭乘由罗恩·福格尔上将指挥的地球联盟自由号星际战舰。请所有成员注意，本舰即将启航前往月球。预计四十分钟后抵达月面基地。”这艘号称世界最大战舰的飞船，其舰内的广播系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地方。甚至就连那人工合成的机械声音也跟传统运输舰没有区别。
“至少用广播系统覆盖如此广大的区域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在位于舰首的 B3 - 11 区域，透过巨大的有机玻璃舷窗看着低沉的太阳。亨利似乎心情不错。对于这个向来热衷打架的男子来说，出发因为充满了挑战而受到欢迎。更何况在我们脚下，黑暗而广阔的欧洲大地上，无数探照灯正指向天空，一切都令人兴奋。
“看啊，吉恩。这已经是我们小气的政府能拿上台面的、最盛大的欢送仪式了。”
“这就已经足够了。探照灯太亮，我已经快要看不清太阳了。这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大人物的主意。”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是他的风格。嘿！那位与我有着小小默契的联盟元首该不会错过这场精彩的演出吧？”
“说不定他已经睡着了。”
“喔，伙计。你越来越没劲了……”亨利摇摇头不再说话。我也陷入了仿佛伴随着怨念的沉默之中。理查德·索蒙斯 先生——那位大人物，此刻当然无法睡去。我的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起这样一副情景——他伫立在黑暗之中仰望天空，哈瓦那雪茄明灭的火光照亮了沉默的侧脸。
“亨利·弗雷曼少将。刚刚接到来自远征军最高司令部的通知，请前往 B11 - 24C 区域的高级军官会议室参加作战讨论会议。”那位茶色短发的女性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向我的伙伴行了一个标准军礼。
“我知道了，卡桑德拉中尉。”亨利随手还了一礼。被叫做卡桑德拉的女军官立刻转身离去。
“嗯哼……卡桑德拉……她总是能随时知道你在哪里吗？”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亨利耸耸肩。
“我想，我也应该换一位女性做副官。似乎这样可以更早接到重要通知……”我话未说完，头顶的广播突然再度响起。这回我想我该收回之前关于广播的恶评。因为当播报这条消息的时候，它实在是响亮得令人难以接受。
“请 SG -银河风暴独立作战编队吉恩·杜弗雷中将立刻到 B11 - 24C 区域高级军官会议室参加作战讨论会议。”我敢打赌，与杰克少校那既不温柔也无激情的声音比起来，人工合成的系统女声真是太美妙了。
“看样子，你有一个出色的助手。要在如此巨大的战舰中迅速找到广播中心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谢谢夸奖。我会表彰他的。”我们说着一同走向军官专用磁浮舱。
舷窗外，厚重的云层已经被远远抛在脚下。恒星发出的夺目光芒瞬间照亮一切……
飞船正无声驶入太空。
～ 2 ～
自由号进入月面基地的时候，高级军官的会议仍然继续着。此刻我们所能看到的地球已经转换成北美的夜晚。
首次会议的议题是关于突袭海王星轨道远日点的一个永久性空间站。这是刚刚收到的紧急情报。我们有一艘科学考察船在这一区域遭到了袭击。据称这个空间站经过改装后已经拥有了一定的航行力。目前在空间站内聚集了百余名旧帝国流亡分子。原定的航行计划也因此而发生了变更。我们必须先前往海王星远日点攻占空间站之后才能回归预定航线。
如果你曾研究过太阳系各行星的运行轨道，那么或许你还记得，当海王星运行到远日点时，它距离太阳要比冥王星更远。这意味着无论是否出自本来的意愿，帝国流亡者正逐渐离开太阳系。或许位于海王星远日点的空间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据点。在此之前，我们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再听闻帝国余党现身于太阳系某处。宇宙海盗与极端宗教主义分子已取代旧帝国势力成为影响太阳系秩序的首要问题。地球联盟政府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最终解放行动”将是终结关于帝国的一切。四年以后，泰坦帝国将仅仅只是一个属于历史的名词。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踏上跨越光年的最后征途。
以我的观点来说，罗恩·福格尔上将并不是一个能给战术研究者留下印象的人物。诚然，他拥有清醒的头脑，并能够熟练指挥大兵团作战。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人们不能指望罗恩·福格尔做出超乎常理的决断。战术家们认为当超出预估程度的状况出现时，这样的指挥官往往容易陷入被动。而现在，我们却要由他带领着去走一条未知的道路。
参加高级军官会议的军官除了上将与他的秘书官维克多少校外，还有情报中心负责人麦克默多准将——他也在此次行动中被提拔为将官、科技顾问凯恩斯少将、我、亨利、战舰防卫司令埃尔维斯中将、 RD -血色黄昏高级机体编队指挥官兰斯少将以及登陆作战部队指挥官马科斯准将。
对付小规模的反叛集团，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列席的每一位高级军官都能够单独胜任这种工作。但当大家坐下来讨论时，分歧却开始扩大化。我和亨利主张将敌人逼入柯伊柏带，但兰斯少将则认为应当采取更为保守的战法，将敌人包围然后歼灭。
最后上将采纳了兰斯的方案。远征军付出了微小的代价之后，将敌人全部歼灭。有一些遗憾，因为如果按我们提出的方案，应该可以将损失减少。但我和亨利心中仅有的这一点点不平，并没有存在多久。因为亲身指挥战斗的、有着状硕身材与黑色皮肤的马科斯准将，返回战舰的第一件事便是揪住兰斯少将的衣领高举起拳头。
“你要为我死去的部下偿命。”黑人同僚的愤怒并不是没有道理。兰斯的计划导致登陆作战部队腹背受敌，马科斯的人一面要与面前的敌人作战，一面还要对抗来自背后柯伊柏带的陨石与严寒威胁。不过，大概直到被马科斯准将揪住衣领的那一刻，兰斯仍然没有一丝忏悔。有些人就是这样，为了获得胜利可以无视一切的牺牲。
这件事情最终在两位高级军官之间造成了相当不愉快的结果。看来以后在整个远征行动中，都很难再指望他们能够修复关系。
“真是遗憾，或许我们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亲身投入战斗了。”有一次亨利对我说。
“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我开着玩笑。但似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中柔弱的部分。亨利看起来颇为沮丧。
“下一场战斗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真是一次漫长而枯燥的旅程。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到达冥王星，或许我们该去找个地方喝两杯。”
“我宁愿去洗个热水澡。”我对他的提议毫无兴趣。
～ 3 ～
当我洗完澡，在军官宿舍的走廊上遇见卡桑德拉中尉的时候，自由号已经在冥王星轨道上停泊了近一个小时。这是我们在太阳系中的最后一站。一周之后，战舰就会穿越柯伊柏带，驶入巨大虚空。
“嘿，你的指挥官在哪？”
“不知道，长官。”
我想一定是我顶着浴巾的样子吓着她了。这位女士眼里露出一丝恐惧，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能不知道，真是的。”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自她身边走过。
“长官……”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脑后的茶色头发。
“您的名字是吉恩·杜弗雷吗？”她依旧背对着我，听声音显得相当紧张。
“是，你认识我吗？”我努力在脑海中回忆，最终确认自己在此之前从未与这位女士有任何瓜葛。
“不。我只是……只是在一本关于天地战争的著作中看到您被列入火星战役的死者名单……”
“哈哈哈！他们弄错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但郁闷的心情仍然与过去一样。
宇宙历五年十一月五日，战舰在完成最后一次补给之后，与位于冥王星轨道的守望号永久空间要塞分离，正式告别太阳系向着半人马星座的方向进发。
巨大的战舰要穿越小行星密布的柯伊柏带是个难题。为了避免撞上巨山一样的陨石，我们不得不绕行了将近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期间持续使用舰炮轰击迎面而来的小行星，甚至到最后不得不出动了约四千架次的战斗机体扫除航道上的障碍。虽然对罗恩·福格尔上将来说，这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但似乎有人就为此而感到相当开心。比如自海王星远日点突袭战之后就一直显得相当消沉的亨利。
用亨利的话说，亲身参加扫除航道障碍的行动，是保持高昂斗志的好方法。他在那架整个远征军中最耀眼的 ES -永恒寂静机体上加装了热能浮游炮，把航道上的陨石打得“哀哀叫”。跟他一样干得极为开心的人还有雷与阿尔瓦、我们的小甜心莎琳上尉更是表现得出类拔萃。如果你有幸目睹那夜燃烧的陨石雨和恍如群魔乱舞的战斗机群，一定会觉得他们疯了。
由于这是我的部下第一次参加实际的作战。尽管对手只是陨石群，布莱恩上校与杰克少校还是按照标准流程对战斗效果进行了评估。总之，看起来，在离开太阳系的时候，每个人都显得很忙碌。
如果你非要问我当时在做什么，我想即使我不说，卡 桑德拉 小姐也会说出来的。
我当时正在自由号某个视野极佳的地方，品着火星某个著名风景区出产的葡萄酒，独自欣赏战斗机师们轰击小行星的英姿。可惜这样的美妙时 刻总是无比短暂。很快便有一位眼尖的女军官发现了我……
“吉恩中将，原来您在这里。”
“喔，卡 桑德拉 小姐，难道你一直在找我吗？”
“对。”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习惯当别人都在忙碌的时候，自己却无事可做。”
“难道看着我也无事可做的样子，你就会习惯一些吗？”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您为什么不驾驶战机出去兜一圈。看起来大家似乎都玩得很开心。”她偏了偏头，茶色头发也随之轻轻晃着。
“如果我不去的话，就有机会独占这瓶美酒。”我意犹未尽地盯着空瓶子。
诚然，驾驶咆哮的机甲在险峻的环境中飞驰是一件能令许多机师感到快意的事情。但正如过去我曾说过的，战斗并非我的理想。如果可以，我会选择别的方式开始自己的人生。此刻，我更愿意呆在战舰上，以旅行者而不是战士的心境迎接未来。
“可是您最终却仍然接受了这一次远征任务……”
“是的。其中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我和卡桑德拉坐在酒吧中借聊天消磨所有人都出去散步的这段时光。
“比如纯粹只是想看看太阳系之外的风景。”
“……”
“要知道，这是一次公费旅行的好机会。有些人喜欢一辈子都在路上走，看各种不同的风光。”我想她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加入这群人的行列，因为当我说完时，她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散步归来的那伙人匆匆出现在酒吧里，打断了我和亨利的美丽副官之间的话题。
“吉恩，你还是改行做机师教官比较有前途，我从未见过哪个指挥官有这么多优秀部下。”亨利单手抱着战术头盔来到我背后，那架势活象中世纪小说里屠龙归来的勇士。
“不过，与我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我能对付他们五个。”他坐下来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一饮而尽，如果将杯中的液体换成红葡萄酒，大概每个人都会认为他在痛饮巨龙的血。
“是吗？或许他们的战斗评估结果会超过你喔。很高兴看见你重拾往日豪情，”我拿起桌上的扁帽，向坐在酒吧另一边的部下们点了点头，“真是 一个美好的晚上。再见，亨利。再见，卡 桑德拉 小姐。”
此刻有机玻璃的舷窗外，柯伊柏带正逐渐远去。黑暗广袤的巨大虚空扑面而来。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夜已经降临。在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我将安然睡去。
～ 4 ～
装备了曲速引擎的自由号战舰，在巨大虚空中以光速持续航行了整整三年。旅程早已过半，却仍然没有发现帝国流亡者的行迹。这样的结果无法令任何人满意。每个月举行一次的高级军官会议内容泛善可陈。罗恩·福格尔上将除了一再将早已拟定的作战方案翻出来讨论之外，再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
与地球之间的通讯状况也随着战舰与太阳系距离的加大而变得难以接受。最初，刚刚驶入巨大虚空时，我们与地球在一天之内可以互换两次讯息。但现在，就算是远在冥王星轨道的守望者永久空间要塞发出的讯息，也要经过四年才能到达我们所处的空域。这样的通讯状况对于瞬息万变的现代战争来说，是极端失败的。不过，在目前情况下，麦克默多准将似乎仍然有理由为此而窃喜。可以预见在返航以前，他大可不必处理任何与地球相关的情报问题。
“也许敌人早已死在这片空域的某处了。”最后的几个月里，这种论调开始流行起来。我们的确有无数个理由认为我们的敌人早已不存在于宇宙间。凯恩斯少将甚至已经开始着手筹备对半人马 α 星的科学考察工作。由于他所率领的科学小组对曲速引擎进行了大幅优化，抵达半人马 α 星的时间，预计将要提前整整十个月。在毫无变化的旅行生活里，这是唯一曾在全舰制造出欢呼声浪的好消息，凯恩斯少将也因此一度被当作英雄。
然而，就在人们已经将心思转向未知的恒星世界时，快要被遗忘的帝国之影终于出现了。
宇宙历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突然响起的一级战备警报将我们紧急召唤至高级军官会议室。麦克默多准将以情报人员不应有的激动语气宣布：发现了流亡的专制主义者的踪迹。
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仿佛被施过魔法一样，雷达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光点群。起初我们的人以为那是太空陨石，但在施放侦察卫星进行探测之后，麦克默多准将已经可以很确定地告诉我们，那是旧帝国所使用的小型星际运输舰。总数大约在二十艘。每艘运输舰可以搭载一百五十名士兵以及五十架作战机体。他甚至通过卫星拍到了这些运输舰的编号，并由编号获知敌人隶属于前泰坦帝国第九远征舰队。
“数量不超过一千架战斗机体，总人数不超过三千人。难以想想我们动员十万人就是为了干掉这一群不堪一击的老鼠。”亨利抚摸着头上那道狭长的伤疤。那是曾经在旧纪元与帝国作战的标记。
“难以想象，他们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么远的星域。”凯恩斯少将捧着缀满银发的脑袋陷入了苦苦沉思之中。
“等击败了这只舰队，再去问他们的首领吧。”上次大出洋相的兰斯少将冷冷地说道。
“让我去吧！”亨利和马科斯同时说。
或许是求战心切，与以往的情况完全不同，这次作战会议很快便达成了共识，罗恩·福格尔上将亲自坐镇自由号指挥战斗。我率领 SG -银河风暴编队自正面发动进攻，亨利的 ES -永恒寂静编队自天顶出击。兰斯少将的 RD -血色黄昏编队自天底方向发起攻击。马格斯准将则率领第二梯队战斗机体在我们身后布下坚固的阵形。
这真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作战方案，完全体现了罗恩·福格尔上将的个人风格。基于国际公约以及人道主义立场，在开战前一个小时，麦克默多准将使用旧帝国和地球联盟两种通讯频道发送了“立刻停船并投降，否则将遭到攻击”的警告。但对方却以两道粒子炮光束作为回应。毫无疑问，战火已由敌方率先挑起。接下来该由我们完成帝国最后的演出。
当我搭乘磁力舱抵达机体起飞区域时，卡桑德拉中尉已经等在那里了。似乎，我还没有向你说明。实际上在这三年里，我已经与这位女士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喜欢她的茶色头发和认真得可爱的样子。以三十二岁的高龄，还能再喜欢上一个女人，真是不容易。
“ 吉恩 先生，似乎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战斗了。”她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刺伤了我的心。
“那么，就去为我再多买一份保险吧，女士。”我朝她眨了眨眼，像其他人一样钻进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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