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色深深。
沉香阁又将迎来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刻。
但热闹都是别人的，纤云一人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哔剥”作响的蜡烛发呆。
十六岁的少女，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闷闷不乐。
究竟是因为怪人在那天中午忘恩负义的粗暴行为？还是很多天没有看见怪人心中放不下的惦念？
究竟是爱？还是恨？
纤云说不清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说不清楚。
纤云很清楚的一点是，她变得不容易开心了。
以前，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笑的笑话，纤云都会觉得很好笑，而且是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甚至看到一只美丽的蛱蝶都能让纤云欣喜一天。就算是真的生气了，只要阿欢扮个怪样子来逗她，跟她打闹一阵，她也会忘记不高兴。
可现在，纤云觉得什么笑话都不好笑，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就会哭起来。看到一只美丽的蛱蝶翩翩飞过花丛，纤云就会觉得它很孤单，美丽得很寂寞，然后觉得自己也很寂寞。
有时候，一个人，并不寂寞，想一个人，才会觉得寂寞得紧。
“纤云，鲜汤芙蓉叶馄饨两碗，水晶蟹粉鲜肉汤包一笼！”
“哎！”
沉香阁的消夜时间开始了，纤云走出卧室进入厨房开始忙碌起来。
“不愧是沉香阁，连厨娘都这么水灵！呃……哈哈！”
“美人，跟少爷们上楼……呃”
两个衣衫不整、浑身酒气的青年男子忽然推门进来。
“滚！没看见老娘正忙着呢吗？！”这种无耻的纨绔子弟，纤云从小看到大，她对他们充满了厌恶。
“哎哟呵，脾气不小啊。”
“我就喜欢野性难训的。”
两人发出一阵刺耳的淫笑。
纤云继续忙碌着，不理他们。
两人摇摇晃晃地逼近纤云，满口秽言地开始动手动脚。
纤云怒不可遏，转身照着其中一人的脸上就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你敢打老子？！今天看不扒了你的皮！”
“反了反了！你出来卖还向里牌坊？！”
两人将纤云按倒在厨房的案板上。
纤云刚想喊“救命”，但是嘴已被死死捂住！
突然，其中一人猛地向后退去，狠狠撞在墙上。原来是那个怪人！
只见那怪人猿臂轻舒，像拎纸人一样拎起甩出门外。一阵鬼哭狼嚎的哀号顿时从门外传来。另一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手脚并用地逃出门去。
“这下清静了。”
纤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整理一下衣服，拍拍身上的面粉，回到灶台前继续煮各种各样的夜宵。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报！那天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心里太紧张了。”
纤云瞥了他一眼，“那你一定不是好人。”
“怎讲？”
“如果是好人，你没事紧张什么？”
墨云秋只能苦笑，“我的确不是好人。”
“哼！早就知道！”
“但是我想改好。”
“那是好事啊，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墨云秋笑了起来，“不过，坏人要想改好，需要好人的帮助。”
“嗯。”
“你愿意帮我吗？”
“嗯，可以。要我怎么帮？”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来保护我的女人。”
纤云手中的长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来——保——护——我——的——女——人。”墨云秋拉长了声调一字一字地说道。
纤云呆呆地望着墨云秋浅蓝色的眼睛，她清晰地记得，上次，那个中午，她从这双眼睛里只看到腾腾的杀气，而这次，这双眼睛竟是如此温柔深情，如同夏夜的微风，干净清爽。
纤云仿佛看到一片月色溶溶下的海，波光粼粼，深邃广袤。
这眼神，与她在少女甜蜜的梦中苦苦寻觅的那种感觉，一摸一样！
纤云的泪哗哗地溢出眼眶，她弯腰拾起勺子，心里觉得既幸福又害怕。
幸福是因为她一见钟情的白马王子正在亲口对她表白。
害怕则是因为她怀疑像他那样英俊高贵的男人，怎会爱上她这样的平凡女孩？
她一边哭一边笑，继续用勺子搅着锅里的饺子，不断自言自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在开玩笑……”
墨云秋一把夺下她的勺子扔在一边，双手扳过她的肩，“看着我的眼睛！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请求你陪我一辈子，帮我一辈子，让我做个好人！不要骗自己，告诉我，你愿意吗？”
纤云愣了一下，随即倒在墨云秋怀里大哭起来。
墨云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深深地吻下去。
纤云开始挣扎，墨云秋的眼中流露出沮丧的神色。毫无掩饰地流露自己的感受，这在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纤云面前，他不想要伪装，什么伪装都不想要。他只想做她的好丈夫，与她共度一生。
“怎么？你……不愿意？”
“你……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纤云抽抽搭搭地说。墨云秋的脸红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脸红。
“我叫墨云秋。”
“我我……还以为你没有名字呢！”纤云一脸的泪痕中满是委屈。
墨云秋更觉她的可爱纯真，他又一次紧紧拥住她深深吻去。
但纤云又开始挣扎，墨云秋疑惑地看着她：“又怎么了？”
“你要我陪你一辈子，可你难道连我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吗？！”纤云眼中浮起愤怒的神色。
“你叫纤云，对不对？”墨云秋伸手在她气得皱起来的小鼻子上轻轻一刮。
“啊？！你怎么知道？！”纤云一脸的愤怒顿时变作一脸的惊讶。
“哈哈，我就是知道！”
“你一定问别人才知道的！”
“我不告诉你。”
“告……”
这次，两人吻得很长很长，长到锅里的饺子煮成了面片肉馅汤……
两人看看一锅糨糊，又看看彼此，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纤云继续煮夜宵，墨云秋则在一边打下手。从未进过厨房的他，感觉做这些活计比修炼一个高级法术要难一百倍。虽然满头大汗，但墨云秋感受到了一种朴素的快乐与满足。他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平和而温存。
结束了工作后，两人爬上沉香阁最高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和满天繁星的照耀下依偎着聊天。
墨云秋向纤云描述着自己的故乡，“那里有冰川，有沙漠，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人们在葡萄成熟的季节会晾晒葡萄干，哈密瓜比蜜还甜，蟠桃比盘子还大，那里的姑娘满头扎着美丽的小辫子，从波斯来的商人会带来神奇的香料……”
纤云惊讶得合不拢嘴。
“云儿你坐过大海船吗？”
“我还没有见过海呢。”
“等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我要带你坐大海船，像沉香阁那么大的大船！我们走海路，顺便带你看看我曾经去过的那些华夏之外的国家！然后，我们回家！去见我的父亲母亲！”
“太好了！云秋！那让我们现在就立刻动身吧！”纤云一跃而起。
墨云秋惊喜地站起身来，一把抱住纤云。他喜欢她这种立即行动的劲头。他更加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纤云！不要相信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诈的人！”随着一声怒吼，纤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小关！”
纤云惊讶极了！她面前的小关穿着华贵的云锦长袍，一只手拎着一坛酒，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刀，步履蹒跚地向她走来。这与从前那个穿着粗布短衣，沉默寡言，容易羞涩的小关完全不同了！
小关跌跌撞撞走到墨云秋面前，举起刀，指着他的面门：“你做了多少亏心事？！你手里有多少枉死的冤魂？！你敢告诉她吗？！耿刀临死的时候都告诉我了！你敢说高飞和耿刀都不是你杀的吗？！你说！你说！”
小关将酒坛使劲摔在屋顶上，一阵刺耳的“乒乓”声后，屋顶出现了一个大洞，洞中顿时传来楼下房中大声的惊叫。
小关趴在洞口大喊：“楼下的狗男女给我安静点！别妨碍老子杀人！再喊老子连你们一块儿全杀了！统统杀了！一个不剩！”小关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小关，你醉了，快找个地方歇歇吧。”
“纤云，其实我是来找轩辕月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可是，她不见我！我只好喝酒！我天天找她，她天天不见我！我就只好天天喝酒！没想到，今天，居然正好让我遇到墨云秋这个狗杂种！他不是人！不是人！你问他！他杀了多少人！你杀了多少人？！嗯？！”小关狂呼着。
红色的刀光一闪！
小关已经出刀！
墨云秋似乎没有动，但他已经携纤云离开小关十步的距离。他的“迷雾念法”轻功与他的战神殿、天仙神袍、九遥杖一样出名。
小关一刀砍空，“幻灭”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下落，毫无声息地就将屋顶的瓦片整齐地割碎了一大片。
小关倒在房顶上突然大哭起来。
墨云秋扳过纤云的肩膀，严肃地说：“云儿，我曾经是个坏人，我杀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杀我。关于我的过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时，我会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但是，从我对你说，请求你陪我一生一世那一刻起，我发誓，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做一个好人！相信我，好么？”
纤云点点头，“云秋，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我愿意与你共同承担！”
墨云秋再也说不出话来，唯有将纤云——他心目中永远的妻子紧紧抱在怀中。
红色的刀光又一次闪过！
墨云秋猝不及防，只能抱着纤云勉强转身躲过。但纤云的发髻已被“幻灭”削去！
墨云秋愤怒了，他一扬手，一根细如银丝的冰刺脱手而出，直奔小关的左胸而去！
“不！别杀他！”纤云在墨云秋怀中绝望地大喊。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冰寒刺骨”取胜就在瞬间毙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黑影突然出现，撞开了小关，冰刺无情地钻进了那个黑影的胸膛！
黑影翻滚着掉下屋顶，小关、墨云秋与纤云赶上去看，屋顶下的大街上，只有熙来攘往的人群。那个黑影已经消失了。
小关的双眼红如“幻灭”，他咬牙再度举刀劈向墨云秋。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小关一个趔趄跌坐在屋顶上。
箭！
一支银色的箭静静躺在小关脚下。
刚才，正是这支箭，射中了“幻灭”。
“小关，别打了。让云儿跟云秋走。”
“阿欢！”小关、纤云和墨云秋同时惊呼起来。
阿欢还是那个阿欢，青衣小帽，年轻英俊。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手中多了一把弓，天下第一名弓——“灭神”！
“阿欢，你……你……不是哑巴么？！”纤云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阿欢苦笑，淡淡道：“没有人可以说话的时候，不说也罢。是不是哑巴，又有什么关系？”
阿欢走到小关身边，蹲下身子，正色道：“小关，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幸运，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走错过路。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他们本不是坏人，但是在某一阶段，他们迷了路……”阿欢的脸由于痛苦微微抽动了一下。
“所以，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帮他们找到回来的路。我想，云秋就是这样的。”
小关迷惑地看着阿欢又走向纤云和墨云秋。
“云秋，你一定要照顾好云儿！”阿欢用一只手重重搭上墨云秋的肩头。墨云秋感到他的手在颤抖。
阿欢又转向纤云：“云儿，让我最后再抱你一次……”
纤云迟疑着走进阿欢张开的双臂。
阿欢一把将纤云紧紧抱在怀中，口中喃喃说着：“好孩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吃饱穿暖别累着，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我……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我该走了，云秋，云儿，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阿欢强忍住泪咧开嘴笑了一下。
但这强装的笑竟比哭还难看。
“等等！阿欢，你究竟是谁？！”纤云好奇地问。
阿欢已经走出几步。他停住脚步，沉默片刻，淡淡地说：“我是阿欢。”随即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直到多年以后，纤云和墨云秋已经当上奶奶和爷爷的时候，偶尔他们还会讨论这个问题——阿欢究竟是谁？
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个属于阿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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